虽说那些年的事情时隔多年之后总算叫他们盘出了些许眉目,可其中的是与不是,却是还要那当年就一眼看穿之人给个定论的。环顾了一番四周之后,男子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手边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之上。
虽说绿豆百合莲子汤这种饮子味道差别不大,可差别不大到底也是有差别的,城里讲究些的酒楼端出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与街头小贩卖的之间的味道差别他的舌头还是尝得出来的。
田家这碗解暑饮子显然做起来没那般讲究,就似这座大堂里的摆设一般,虽精致,却远不到田家兄弟身份那般的讲究。
不比他们这些人当上了富贵闲人之后的各种享受,似田家兄弟这等人所求的显然不止这些,而是享受之外的旁的东西。
想起那日同周夫子他们说话时评露娘与那温家女儿,唔,当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一直唤她温家女儿好似不大好,还是该有个名字的,那丫头好似叫什么来着?同温秀棠差了中间一个字,哦,他记起来了,名唤温明棠。
一个‘秀’一个‘明’,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可从那一字之差,足可见当初取名时,其父母对她二人的期盼是不同的,一个求的是‘秀’,皮囊之美,另一个求的却是‘明’,明事理也好、清明、明白也罢,显然期盼的是内在的东西。
若真是他们想的那般的话,看这一双堂姐妹的表现还当真是极其对得起那一字之差的名字了。
露娘与温明棠,一个求的是攀附富贵权势,一个求的是‘公道’,如此……造成的眼界不同,那磨出的钩子自也不同。正是因为钩子不同,自也得到了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待遇。
其实很多道理都是懂的,可真正去做的话……将那碗味道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端起来轻抿一口,其实饮子做的没什么问题,甜淡正好,只是自己这张嘴早被那些最精细的吃食养刁了。
将绿豆百合莲子汤重新放回了案几之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长安城里一向不乏各种各样,只处于话本子中才能看到的事情。譬如有那等富贵人家被弄错以及被人调换的亲生儿女被从乡下找回来的。
初时那等被人偷了人生回家的亲生儿女也是处处拘束,被人嘲讽上不得台面。可时间久了,一两年过去了,甚至都不消那么久,富贵之气养人,自也开始融入其中了。当然,要做个富贵闲人不难,要做个做事之人却是难的。不过这做事之人却不是想做就做得上的,便是打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的都未必能做到,寻常时候,对于那等找回来的儿女,家里人自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要求。
所以说,由俭入奢易,可由奢入俭……就连面前这碗做的并没出什么岔子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他都有些吃不下去,更遑论要他去日日体验那些苦日子了。
唏嘘了一番,再次看了眼堂外,果不其然,还是不曾看到那位的影子。
于这位一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的大员而言,那些刁难人的话语甚少是从他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不妨碍他用各种方法“教会”他们领悟到他想让他们知道以及明白的事。
比起那些喜欢开口直言,以言语教导的,这位显然是更喜欢用“事”来教人的,只是……若不是那日恰巧盘出了一番眉目,他怕是到死也领悟不了田家的意思的。
眼下好不容易盘出了一番眉目,得到的待遇往上提了提,却是再一次打住了,自己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资格。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那田家的门头化作了一张网,那些小鱼小虾轻易就从网里漏出去了,剩下的,能被网住的,都是些真正的大鱼。
而大鱼……显然才有被田家这位亲自见一见的资格。当然,有才者必自傲,不是所有大鱼都愿意见他的,可哪怕大鱼不想见他,似那位黄汤一般,却也会被用各种手腕请进田家门头。
田家这门第还真是……微妙啊!想进去的进不去,不想进的……却偏生被人抓了进去。
黄汤显然属于后者,只是不知道那只破了笼中物之局的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又或者两者皆不是。
当然,嘴巴再刁再如何喝不下面前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田家也会‘请’他喝下去的。既进了田家的门头,管他愿不愿意,想不想,吃不吃得下,这面子都是要‘给’田家的。
原本以为只是一碗饮子的小事,可他才起身走至门外,便撞上了外头等候的小厮含笑有礼的话语:“大人说了,天热,不如喝完这碗饮子再走吧!”说话间,那原先半日也不见动一下,规矩的仿佛将‘礼数’二字刻入骨子里的人突然伸手挠了挠头发。
这当然不是面前这小厮憋不住挠头了,而是借着挠头发的举动,叫他一眼便看到了他袖中的字条。
明白了这是要他喝完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才会将答案交给他的男人瞬间恍然,走回堂中,将案几上那碗绿豆饮子端起开始喝了起来。
嘴巴刁,吃不惯粗茶淡饭是真,可在那田家的权势面前,好似那些个人的喜恶都能被这田家的权势冲走,改换成‘屈服’二字。
这般越想,口中那碗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的味道便好似越发好了起来。再想起露娘与那个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想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被他们百般羞辱也不敢吭声,而面对那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时,他们却突然慎重的态度,其实一切的一切,并不难理解,不过是彼此换了个位置罢了。
他此时在田家兄弟这里,就似那被毁了脸的女人以及露娘在他们那些人跟前是一样的,任那女人以及露娘手腕再怎么花样百出,他们依旧是毫不在意的出言羞辱以及欺辱着她们。
陡然看明白了这些,手边的绿豆饮子的味道自是更好了。大口大口的将田家亲赐的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喝罢,确保一点汤汁都不剩之后,男子方才将碗放了回去,走至门口小厮的面前,却见门口的小厮笑着将袖中的字条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这不是谁更厉害的问题了,而是他接手时已太晚了,阳谋在你等的眼皮子底下已然成型,自是再聪明的人都是无解的。”
男子看着字条上写着的——“无解”二字,顿时恍然。
“既然早知无解,那就干脆利索的认输,重头再来便是。不破不立,这也是一种破局。总好过一直不甘心,这般拖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应了她母亲那‘凤栖梧桐’四个字的披命来的好。”小厮说到这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男人点了点头,将那字条收了起来,这字条回头还要交给周夫子他们,只是才走了两步,倏地记了起来,回头问小厮:“那个局是温玄策做的,还是她做的?”
小厮摇头:“大人不曾说过。”
男人“哦”了一声,日常对那被毁了脸的女人的坏脾气在这小厮面前出人意料的不见了,或许也终究是被‘田’这个字压的没了脾气。有了这张字条以及这小厮带的话,足以回去再羞辱一番那被毁了脸的女人机关算尽,险些为他人做嫁衣的一番白费的算计了。
待男人离开之后,小厮回去禀报了书房中看书的自家大人,虽今日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什么休沐日,不过自家大人这等位子之上的人还当真鲜少是在衙门里做成的事,多是在衙门之外,那看不到的地方成的事。
小厮禀报完之后便退了下去,书房中看书的红袍大员抬起头来,将案几上摊放的书册挪走,露出了底下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
想当年接手那群人的局之后,发现了那只试图出笼的笼中雀鸟一事……他从未忘记过。当然,那些人用过的法子已不需要再用了,若是得用,那只笼中雀鸟也不会那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了。
所以,他不是没有出手,而是当真出手试过一次怎么破这只笼中雀鸟布下的反杀之局的。
那些人擅长的是诡谲离奇、咋咋唬唬的玄奇手段,可这么多年她还活着,足以证明这种手段没用。所以,他试着用了最简单的手段,寻个人,接近她,而后下毒。
可那最简单的下毒手段带走的却是几只误食毒药的老鼠,并不是她。而后么……那个接近她的下毒之人便再也没有过机会接近她,也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下过毒。
那些人的眼线带来的禀报是之后的每一日,入口的每一份吃食,每一份汤水,她都会用银针试上一试,经年如一日,直至彻底走出牢笼的那一刻,都小心的不能再小心,谨慎的不能再谨慎。
一次免于被毒杀的好运……过后带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好运”,他当然看懂了,也知道没有必要再试下去了,所以让他们主动打开那只关押雀鸟的笼子了。
因为再不开门,就要让这只雀鸟登上枝头化成凤凰了。
当然,虽清楚这局自他接手的那一刻就已落入阳谋之局了,阳谋之局是无解的,与聪明与否无关,可事后想起……到底还是在意的。
自诩聪明如他与兄长,竟还需要旁人来教他们怎么破局?看着案几上那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张,红袍大员轻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不想承认,再怎么不甘,不得不说这一场笼中雀鸟的局确实教他看明白了如何破解这等笼中局。
可明白之后……便是愈加的不想承认与不甘。
甚至那一刻……他还想过自己若是没那么聪明,看不懂那只笼中雀鸟的动作就好了。
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嫌自己太过聪明了!昔日读书时以及后来入仕的一点就透的聪明同样出现在了这件事之中,所以……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甚至身体是那般的排斥旁人来教自己怎么做事,而是更希望是自己领悟明白的这些事,可那天生的聪明还是本能的一把抓住了那只雀鸟动作的精髓,让他明白过来这只雀鸟究竟下了局什么样的大棋,以及教会了他该如何打破桎梏他与兄长多年的牢笼。
想到这里,红袍大员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才者必自傲,聪明了那么多年,所有人的动作在自己眼中都是不披着那层皮的,一眼可见,如此……自也难免陷入那人性的桎梏,习惯了俯视众人。
即便是朝堂之上同为红袍的存在,手腕伯仲之间的人,他也……从不需要他们来教自己怎么做事的。
他自有他的行事章法,那些人亦是如此。
自古文人相轻……朝堂之上的又是非一般的文人,那相轻……自也是存在的。
即便是朝堂之上的红袍来教自己都有些不能忍受,更遑论是一只笼中的雀鸟?
参是参透了,可那桎梏了他与兄长多年,名为人性的牢笼给予他答案,教会他如何勘破自己身上囚笼的同时,却将本就陷入那人性牢笼中的他往下拽的更深了。
若是蠢一点,不明白这些还好,便是太聪明了,太过明白了,才愈发的陷入那人性的拧巴之中挣脱不开。
这个牢笼……好似就是专门为他与兄长这等太过聪明之人准备的。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陷入那人性牢笼之内的呢?大抵是将那全然一片漆黑的小道走至尽头,成为大荣文武股肱之臣的那一刻,突地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陷落进了一只看不见的囚笼之内了。
午后的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却丝毫不觉,而是神思恍惚的想起了那些旧事。
少年时被寡母拉扯长大,虽有一个光鲜的出身,可那出身也只剩个光鲜的壳子了,内里的钱、权、势可谓样样都缺。也是因为过早的看明了世事,让他与兄长早早便明白了世事的残酷,人……也越发的现实与世俗了。
他与兄长白日里在学堂之中读着‘之乎者也’的圣人之言,私下所做所奉行的却是另一套截然相反的准则。这套准则助两人在少年时期,在那般破落的背景之下,依旧能在同窗之间混的不错,而后是高中入仕,看着周围同样读书好的那些苗子尚且青涩的脸,两人嘴上说的与同窗一般无二,可私下却是另外一副面孔。
什么事都是只有做了才能知晓对错的。他与兄长顺畅的仕途似乎向他证明了两人这般做并没有错。就这般的,两人越走越高,越行越远,直至走至巅峰的那一刻,才发现,那原本只奉行于表面的面子功夫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反过来绑着二人前行了。
他从来不想做什么好人,所得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是做好人得来的,可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架到了那不得不做好人的位子之上了。
这种感觉让他与兄长觉得分外憋屈,更憋屈的是两人太过聪明了,这种‘不得不做’的无解之局叫二人一瞎子就明白自己已被套入牢笼,跳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