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车辙里,黑牛的呼吸已经随着车厢的颠簸变得悠长。
他端坐于马车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双目轻阖,鼻息间吐纳的气流带着淡淡的白汽,在晨光里划出细密的弧线。
三十年日复一日的修行,早已让他的气息如深潭静水,纵使车身摇晃,他的身形也纹丝不动,仿佛与这颠簸的车厢融为了一体——那是初窥门径的稳,是将吐纳法门刻进骨髓的熟。
前日太阳刚爬过东边的树梢,黑牛便拖着曾被岁月压弯的身子,一块一块取下门板。
指腹摩挲过粗糙的木纹,三十年风霜在上面刻下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极了他曾经布满老茧的掌心。
如今那双手上的斑痕早已淡去,皮肤虽仍带着劳作的薄茧,却透着一种温润的光泽,连指节都舒展了许多。
后厅卧榻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楚一凡挣扎着坐起身,枯瘦的手指抚过枕边那根桃木拐杖。
杖头早已被磨得圆润发亮,甚至能映出模糊的影子,只是原本遒劲的纹路被岁月磨平,像他此刻塌陷的脸颊,再看不出往日的锐利。
他望着拐杖摇头苦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牛儿,今日不修炼了?”隔着雕花的木窗,楚一凡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努力拔高了几分,像是怕被风声吞掉。
黑牛刚挂上那面褪了色的“医”字幡旗,闻言蹒跚着走进楚一凡的房间。
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布衫,领口沾着些许药草的碎屑:“楚伯,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不多睡会儿?”
“总不能为了自己求长生,就把医道扔了。”楚一凡咳了两声,眼神却亮了些,“那么多病人等着,我还是晚上再修炼吧,长生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楚一凡缓缓点头,眼底浮起一层欣慰的暖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牛儿,照这样走下去,你终会得道的。”
转眼三十年流光暗换。楚一凡已卧床不起,脸上、手上的老年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深深嵌在松弛的皮肤里,连呼吸都带着风箱般的嘶哑。
黑牛跪在床边,早已不复当年的苍老——头发从银白褪回花白,鬓角甚至冒出几缕青丝,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渐渐舒展开,连眼神都清亮了许多。
他握着楚一凡枯柴般的手,泣不成声道:“楚伯,您授我长生之道,如今自己却……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楚一凡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尖颤抖着指向窗外:“牛儿,你如今已入返老还童之境,街坊四邻怎么看?怎么说?”
黑牛眉头一蹙,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烦躁:“正想请教楚伯。如今他们都说我学了妖术,这些日子天天有人上门求教,今天已经是第七波了。”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大多是豪门权贵,也有些土豪劣绅,连东门的挑河帮都来了。他们有的用金银利诱,有的拿狠话威逼,更有甚者,直接说要砸了医馆,还要……还要对您不利。”
楚一凡侧目而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那你想怎么办?若你有杀人之心,我便授你杀人之法。”
黑牛猛地摇头,双手在胸前快速摆动:“杀人平不了众口悠悠,也填不满众生的贪欲。杀了这些人,只会有更多红眼的人涌上来。”
他咬了咬唇,声音低哑下来,“我想委屈您老人家一次,我们迁去别的镇子吧。只是……只是您现在的身子,我怕路途颠簸……”
楚一凡长长叹了口气,喉间发出一阵风箱似的抽气声:“既如此,便依你吧。只是牛儿,你莫要后悔。”
三日后日上三竿,济世堂的门板依旧紧闭。有心之人早已按捺不住,成群结队追出了城外,尘土飞扬中,马蹄声与呼喊声搅成一团。
马车内,黑牛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声音里满是困惑:“楚伯,我在这里救了那么多人,对他们来说,我在一日,便多一分保障。”
“虽说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可保他们无病无灾总是能做到的。”
“我这一走,多少人要受苦,他们难道不明白吗?为何还要这般逼迫?”
楚一凡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声音微弱却带着刺骨的清醒:“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愿意赌上一切。”
“牛儿你记着,凡尘俗世也好,修仙高士也罢,大多只会为自己的利益盘算。”
“就像村口那棵老桂树,开花时花香能飘出半条街,人人都夸它好,赞它清雅。可对贪心的人来说,他们只想把树挖回自家院子,独吞那满院芬芳。”
“更有些人,受惠多了,便觉得那是你该做的本分,甚至会嫌你给的不够。以前在渔村是这样,如今在这里,也是一样。”他顿了顿,咳得更厉害了,“而且,这事还没结束。”
他从枕边摸出一个赤色的珠子,珠子表面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凝固的血:“我传你一物,可杀百人。”
黑牛脸色一白,赶紧摆手:“我不要!我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会杀人!”
楚一凡却直接将珠子丢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愚蠢!有备无患,你留着!”
话音刚落,后方已传来杂乱的呼喊声,黑压压的人影在尘土中涌动,足有近百人,像追猎的狼群般扑了过来。
“牛大夫!你等等!不能抛下我们啊!”
“没了你,冬天的风寒谁来治?我们会病死的!”
黑牛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停住马车,看向马车内的楚一凡,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楚伯,您看,他们是来挽留我的,不像您说的……”
楚一凡冷哼一声,眼神冷得像冰:“那珠子里是噬妖虫,能啃食血肉与魂魄,你自己看着办。”
说话间,人群已追到车前,硬生生挡住了去路。
这些人里,有他曾冒着暴雪救回的孩童,有他守了三天三夜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人,一张张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起初的言语还算客气:“牛大夫,回去吧,大家不能没有你啊。”可劝了几句见黑牛不动,语气渐渐变了味。
挑河帮的十几个人直接亮出了腰间的短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牛大夫,明人不说暗话!要么跟我们回去,我们挑河帮把你当老祖宗供着;要么交出长生法,否则今日,我们就逆了这‘仙’!”
呼喊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近。
那些曾经捧着鸡蛋、揣着红糖来感谢他的乡亲,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感激,只剩下对长生的狂热渴求,眼睛里像燃着野火。
人群最前面的是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妇人,是镇上有名的官绅家主母。
去年寒冬她得了急病,是黑牛背着药箱,在齐膝的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赶去,守了她三天三夜才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可此刻,她却冷着脸,用拐杖狠狠拍着马车辕木,尖利的声音像冰锥扎人:“牛大夫!你不能走!我孙儿还等着你来瞧病呢!你走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就是!你在这开医馆,收了我们的诊金(明明大多时候是施医赠药,此刻却被刻意提起),就该对我们负责到底!”
“交出长生法!不然别想离开三花镇!”
人群像潮水般围上来,推搡着马车,车轮在泥泞里陷得越来越深。
黑牛扶着冰冷的车辕,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扭曲成陌生的模样,只觉得心口像被无数根冰锥扎着,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给张屠户的儿子治水痘时,那孩子怯生生递给他的半块麦芽糖。
想起帮李婶子熬治咳嗽的汤药,她非要塞给自己的热乎乎的红薯。
想起无数个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深夜,他背着药箱跑遍大街小巷,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碎片,扎得他眼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