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塔尼亚。
行色匆匆的男人独自从林间小径尽头出现，看起来似乎赶赴了很长的一段路途，讲究的靴子鞋底的每一道沟壑都塞满了泥，腰间被用来开路的短刀带着半截草叶咬在鞘里，显然来人半道上也没走寻常路——或者说没找到路。
林间小径的尽头是一座木屋，一个灰发灰瞳萨科塔男人坐在门前石阶上，借着明朗的日光护理着零件。
这个工作看起来像是才刚刚开始，他正在用油布擦拭金属部件，专用铳械内膛清理的工具放在一边，不过没看见调试施术回路的测试器。
听到了来人的动静，萨科塔没有抬头，来人一刻不停没有止步的意思，直到他踏出林径，阳光闪动，肃杀的寒光悬在铳口，来人不会怀疑对方的警告的严肃性，知趣地停下了脚步。
“……施耐德，看来你的才能并没有被消磨，这很好，我为这一趟的辛劳是有意义的。”虽然被铳指着，男人却并没有示弱，而是掏了根烟出来点上，点燃之后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笑了笑：“噢我忘了，你不介意吧？”
“我介不介意你都会点烟，然后把该死的烟味留在我这儿，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上头乱来。”
“把铳放下吧，有个任务要交给你。”男人不再废话，试探完对方的心理状态后他把烟碾碎在掌心，拍拍手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宣布道。
“我记得我已经退役了。”
“所以更适合，万一在维多利亚被抓住请以个人名义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砰！”铳口仅仅微微颤动了一下，几乎没有受到后坐力影响，而供练习用的非蚀刻子弹擦着来人脸颊消失在林间。
“……”
“再自顾自的说些没意义的话，我真的会让你留下点东西在这里，选帝侯的鹰犬阁下。”萨科塔站起身，贴合身材的衣服彰显出他结实的肌肉，头顶的光环和背后的光翼似乎又亮了些。
“你总得去一趟，这是结论，而我们只是希望你能顺便完成一个任务，尽力查找维多利亚血色怪物灾祸的真相。”
“我凭什么去，又凭什么继续为你们做事？”施耐德冷冷道，“觉得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是谁把我们扔在战场腹地一走了之？”
“无论你发多少次怒，宣泄多少次委屈，我都得提醒你，如果没有及时转移主力矛头，战争不会那么快结束，也不会有机会回头把你救出来。”
“……是救人出来还是打扫战场你们心里有数。”
“活着就是好事，不是吗？”男人没再废话，他不觉得三言两语能说服一个因为指挥决策亲眼见证战友死亡的亡命之徒，“你的战友有个孩子，是遗腹子。”
库恩?施耐德放下了铳：“说下去。”
“出于对其父亲贡献的考虑，在女皇的照拂下那个孩子由国家资助上了大学，毕业从事新闻行业，这次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前往维多利亚记录血色战争，于昨天晚上九点失联。”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孩子的存在？”萨科塔眼中寒意更盛。
“告诉你？人家还有母亲，虽然因为体弱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工作，但也能教导好他的思想，论关系，你的优先级比不过孩子母亲吧？
“再者，告诉你，对他的成长也没有好处，一个满心灰败的偏执的人只会教出一个同样偏执的年轻人——话题到此为止吧，你曾经的战友都替你考虑没有把此事告知拖累你，我们眼下就不必作无谓的争执了。”
来自选帝侯领地的男人没有丝毫的不安感，因为眼前这个曾经的军人会做什么决定完全在他预料之中，以他的源石技艺如果想不见他非常容易，既然愿意见他那本身就还有得谈。
“……我不是在继续为军队效力。”萨科塔松口了，目光愈冷。
来人笑了：“当然，当然，不然也不会选我来交涉，那么，需要重新取代号吗，‘影’？”
“多事。那孩子的长相、年龄、名字。”
“都在这里，别忘了还有附带任务，也会有酬劳的。”
“懒得管。”萨科塔准备回屋，他要立刻动身了。
“你要真不管我也就不会来告诉你了。”
“……信息也不给？”
男人严肃起来：“这个不能给文件，而且实质上我们知道的也和外面流言差不多，所以才需要你跑这趟，记得避开女皇的人，我还是不希望你出意外。”
“大不了不回来了。”代号为影的萨科塔平静道，关上了门。
选帝侯的信使做完了安排的事叹了口气，旧人旧事，难解难分，各有各的道理。
影收好补给物品，又擦了擦房间角落里的照片相框，收好铳，带上刀出门了。
光翼微烁，他眼中浮现白光，再度感知周遭的振动，选帝侯信使离去的动向，林间羽兽的扑腾，风走过留下的痕迹，他的对振动的洞察在数十米外减弱终止，而目光止步于更远的地方。
收起源石技艺，他再度确认了选帝侯信使没有带其他人来，径直出了门。
维多利亚，血色怪物盘踞的沦陷三郡。
炮火撕裂夜幕，照亮了暗红的地块，被多日轰击的移动地块遍布残垣断壁，一副破败之象。喧嚣的焰火在又一次的打击中死灰复燃，隐隐约约的火光中，一道道充斥着灾厄的孽物的身影吞吐着漆黑的影子，猩红的野兽般的眸子从硝烟中次落浮现，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随着硝烟弥漫火势渐大，许多黑暗中的事物慢慢被得以洞视，宽阔的街道偶见大块焦炭物，有的裂开，截面依稀露出白色的骨片，折断的路灯露出迸射电火花的源石电路，黢黑的路面被血色的爪指侵染、撕裂，躲藏在地下的一头头怪物体型相较暴露在地表的同类更小，嘶吼着望着远方残余的火光，靠近彼此，竟响起了喑哑、低沉的低语声：
“他们，还在观望。”
“血肉……城内豢养的，损失了……”
“下一轮进化，在什么时候？”
“咯咯咯，很期待？我会吃掉你的。”
“我不觉得……同伴，又变多了。”
“嘿嘿……赶出去，太弱小的，浪费血肉。”
黯淡的火光似乎变亮了一些，但却是因为一道巨大的阴影被投下，耸立的四肢抬起、划过，残垣断壁宛如纸牌堆般被推倒，巨大的怪物身上闪烁着血红的荧光，口中吐息着血红的雾气，背上开合的气孔贪婪地吸收着大量的有毒硝烟，锋利的臂爪在废墟中寻觅，同类在炮火中被撕碎的尸体血肉被混着废墟石块吞噬入腹，数条修长的舌头将一些体型更小的尚存活的同类抽飞，狰狞的头颅被方才针对的火炮轰击炸出大大小小并不规则的坑洞、伤痕，深可见骨，血色的荧光涌动着，却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覆盖上血肉。
最初这场灾祸的爆发并没有引起维多利亚的重视，因为它表现得就像一场流感，只是患者更加狂躁不服管理，直到一夜之间数十个村镇、五个移动地块突然失去联络，维多利亚的各个掌权者才意识到这并非一场疾病，而是一场凶祸。
或者说，个别掌权者掩人耳目失败了，谋划崩盘。
然而维多利亚的军人们依旧自信，他们有着核心圈国家综合实力最强的军事体系，直到半支编制陆军在血雾中失去联系，一艘预备役高速战舰被同化的血色怪物瘫痪，他们才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常规暴乱。
然而此时，一整个大郡都处于沦陷边缘，而“血色瘟疫”的影响辐射范围已经让相邻的两个大郡也笼罩在血色阴云之下了。
直到此时，维多利亚都认为危机尚且在“暴乱”“小叛乱”可修饰的范畴之内，直到一头比房屋还要高大的血影浮现在移动地块之上，接着是两头、三头……
这些庞大的个体就是一个移动感染源，而一般炮火的打击对它们构不成实质威胁——而维多利亚的各大公爵以“平民还可能幸存”为由，各自按兵不动，没有动用更大火力的炮火轰击感染区域。
而事实上，不论公爵们想法如何，的确还有幸存者尚未被感染，不过分为两种，一种是在炮火和血色怪物利爪间艰难求生的，而另一种，是血色怪物们豢养起来的。
是的，豢养。
这些血色孽物并非全部都毫无理智，有一部分有思想、有浅薄的基础理智，还有语言、能交流。正是它们的存在超出了维多利亚第一批军队的指挥官的预料，被战术性猎杀、同化，最后失败。
“报告，第47次打击已结束！主目标依然存活，敌人向外扩张个体杀伤约六成，目标移动地块仍处于瘫痪之中。”
“这个扩散数据……安排筹备，明天继续狙杀敌方重要目标，压制不能停，要进一步遏制那些怪物的逃逸。”
“上尉，为什么我们还是按兵不动？支援的高速战舰也已经抵达，越拖，城里幸存者的存活可能越低……”看着长官依然面沉如水，传讯员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低声询问道。
“……凯奇，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些东西是野兽，是病人，现在的局势，是我们不作为？”上尉拿过文件，扔在他面前。
“杜塞尔也是这个想法，现在他和他的高速战舰陷在一百二十英里外的郊野上不知生死——大概率是死了，折进去半个部队，导致邻郡陷落——你觉得我、上边的长官没考虑过幸存者？”
“可是……”士兵也无话可说。
“事实就是，我们得先杀掉那头最大的*维多利亚粗口*才有机会把我们的城市抢回来，又因为那些不知生死的市民没办法动用更危险的武器，只能一点点推进战线、等待转机。”
“你也不希望你的家乡变成下一个人间炼狱吧？”
“上尉，我的家乡就在那里。”凯奇声音颤抖道，血从他掌心流出，从紧攥的指间滴落。
“……去医务室。这是命令。”上尉开口道，不再继续话题。
士兵站了很久，终于转身离去。
上尉也很沉默，他的家乡确实不是眼前的城市，但他的家乡就在另一座沦陷大郡边上，他何尝又不焦急？
但是，公爵的命令冷淡得吓人。
比外面旷野上卷过的腥风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