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知道您贵人事忙,请放心,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夏露笑意吟吟的样子,在亲王眼里却显得尤其可恶。只是眼下自己正被挟制,一时间也无力对抗。
但是个性骄傲的他,即使如此也不愿意低头服软,他只是皱着眉,抬起下巴斜睨着夏露,“如果你是希望用人身威胁的方式逼迫我当叛徒的话,那你就别想了,我是绝不会出卖我的同志们的——有本事你就开枪把我杀了吧!这只会让我成就令名,流芳百世。”
“那么,您把什么定义为叛徒呢?努力保存这座美丽而且宏伟的城市是叛徒吗?努力保护你的同志,让尽可能多的人幸存下来以图未来,是叛徒吗?”夏露冷冷地反问,“还是说,难道在您眼里,负隅顽抗,带着这么多无辜的市民一起死于炮火当中,并且让这座伟大的城市焚于兵火,才不叫叛徒?”
夏露的诘问,深深的触痛亲王。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如果一切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夏露所说的一切都将化为现实——而且用不了多少时间了。
昨晚好友所说的那些话,此刻依旧音犹在耳,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事情真的变成那个样子。
“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们的责任吗?”他皱紧了眉头,愤恨地瞪着夏露,“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原本我们都已经控制了罗马,按照最好的理念建立了一个宽容、世俗的罗马,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千百年的淤泥正在渐渐消散……可是你们,你们却勾结教廷,想尽办法要来剿杀我们。我们对法国毫无恶意,也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损于法国的事,然而你们却只为了自己最卑鄙的算计,就打算让千百万人重新回到奴役和愚昧的漫漫长夜当中……历史是绝不会饶恕你们的罪行的!”
不得不说,亲王的口才确实很不错(看上去波拿巴家族祖传的),涛涛不绝的一段话,既有理有据,又气势雄浑,完全足以打动人心。
可惜,在夏露的面前,光凭口才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殿下,您如果要去发表演说的话,以后尽可以去发挥,但是,我们现在是以最现实的态度来谈论一个最严肃的问题——您当然可以在道义上把我们贬损得一文不值,但是枪炮和刺刀却不是您用演讲就可以驱散的,在法国已经兵临城下的此刻,我劝您最好收敛一下您过剩的义愤吧……激怒陛下和芙宁娜殿下,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夏露冷静地回应了对方的指责。
“而且,您把自己所在的政权看做最美好的,这是有什么真凭实据吗?你们除了那些美好但空洞的言辞之外,有没有真的让这个共和国有效的运转起来?更何况,你们甚至没有尊重过大多数意大利人的意见,你们有没有组织过真正的全民公投,让所有意大利人共同决定教廷和罗马的未来?你们没有,你们反而违背了大多数意大利人对教会的依恋情绪,把它从千百年的圣座当中赶走……是什么赋予了你们这样的权力?是什么让你们自信到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最正确?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所有意大利人真的都支持您和罗马共和国的事业,那法国军队的行动就不可能这样顺利……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反而是另外一副景象,有太多的意大利人正在向我们欢呼,并且期盼我们尽快获得胜利,这是您无法否认的!”
夏露的反驳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是此刻却也站得住脚。
确实,如果整个意大利真的被激发出了民族情绪的话,那么法国人的入侵势必会重演1808年帝国入侵西班牙的场面,被所有意大利人切齿痛恨,群起反抗,到处都是游击队、烽烟四起。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数不多的法军,势必会左支右绌步履蹒跚。
然而,打着“匡扶教廷”旗号的法国远征军,在挺进到罗马周边地区之前,却并没有受到多少抵抗,甚至还有不少人公开响应,这都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这充分说明,在“教权主义”和“共和主义”的意识形态博弈当中,教权主义并不落下风。
在眼下这个年代,虽然在罗马城或者其他大中城市里,开明的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手工业者等等群体,已经充分觉醒了民族主义和共和主义意识,但是在广袤的乡村,古老的贵族地主——教士——农民的社会结构还是和千百年前一样根深蒂固,教会依旧享有着精神上不可动摇的权威。
无论是保守也好,愚昧也罢,这就是现实。也正是这些群体,强烈敌视变革,讨厌革命和在革命中诞生的罗马共和国,热烈期盼法国大军把它尽快扑灭。
所以在意大利人自己的分裂当中,法国军队并没有遭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也变相证明了打出教廷大旗的正确性。
夏露的反驳,正中了亲王的死穴——你口口声声说代表人民,那有没有胆量比一比哪边的人更多?如果你们的支持者更多,那为什么他们没有起来反抗法国人?
这确实是任何冠冕堂皇的词语都反驳不了的。
在亲王卡壳的间隙当中,夏露继续趁胜追击,“还有,您说千百万人的命运?那好,我正好要问您呢,千百万人就应该为了你们的理想而殉身吗?你们问过他们的意见没有呢?或者你们有没有给过他们别的选择?”
她抬起手来,虚指了车窗外混乱不堪的人群,“先生,恐怕我不说您也知道,如今的罗马城已经在面临绝境了。哪怕接下来没有战争,它也很难再继续养活这么多人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妇女和孩子会饿死,饥民会暴动抢劫,一切都会崩溃!而那时候,你们手里就没有任何筹码了!”
夏露的话,让亲王的心里更加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悲愤。
他知道这是真的,他甚至比夏露更清楚——作为罗马的名流和议员,他政府方方面面都有朋友,如今城市供应的糟糕状态,以及濒临崩溃的秩序,他的忧心忡忡的朋友们都告诉了他。
而且,随着形势的进一步恶化,罗马城内的物资供应只会更加糟糕。
为了维持防卫力量,政府不得不持续缩减供应给普通市民的食品,优先保障军需,至于那些不在市政管理体系下的难民,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很明显,再这样下去的话,哪怕罗马不毁于战火,也会死于饥荒。
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大家私下里才会这么焦灼不安,希望尽快能够找到解决办法。
但如果解决办法是“屈膝投降”,任由教廷清算,那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内部的争吵每次到了这里就只能停止了。
而现在,一个看似娇弱的青年女子却大大咧咧地坐到他的旁边,告诉他,这一切还有希望,法兰西帝国愿意做出一些妥协。
这太像是个玩笑了,却被她一脸严肃地说了出来。
“如果你们的理想、信念最终却是要让全城的人来殉道,那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比教廷更好呢?至少教廷还从没有这么做过——”夏露用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破了亲王的心防。
虽然骂得很难听,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
他不愿意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一轮的女子示弱,但是,如果身上背负着成千万人的性命,那么个人的些许颜面,也就完全不算什么了。
“那你能拯救多少人的性命?你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的说话有足够的可信度呢?”他嘶声问。
“我是芙宁娜殿下任命的首相,更是她的全权代表,我当然有资格替她做决定。”夏露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而且,难道我冒了生命风险跑进罗马城来,就是为了跟您开一个玩笑吗?那我也太有病了吧?”
这倒是让人无从反驳。
亲王又思索了一下,然后再度发问。
“那芙宁娜到底能够宽赦到什么程度?”
“这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夏露摊了摊手,“你们手里的筹码越多,就能够争取到越好的条件。越快让出罗马,芙宁娜殿下就越是能够放走更多人……但如果时间拖下去的话,那情况就不好说了,罗马城的状况越是糟糕,她要收拾烂摊子所要付出的资源就越大,到时候她又还有多少余力,来庇护那些选择合作的人呢?”
献出罗马……原来如此。
“你们是要让我当叛徒!”亲王青筋暴突,“你们是要让我们背叛那些誓死抵抗的战士!你们真是无耻!”
“战士的存在是为了保卫人民,可是如果整个城市被饥荒吞噬,死者无数,那他们到底还能保卫什么呢?”夏露反问,“如果这场战事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您难道不比我更加清楚吗?”
亲王再度哑然。
不是他口才比夏露差,而是现实确实如此,他就算不服气,也难以反驳。
法军虽然军纪并不怎么样,但是却极少有屠杀的记录,罗马这样的历史名城,他们为了国际观瞻,占领罗马之后更加不可能乱来;但反过来说,如果是长期围城,那在物资断绝的情况下,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在1814年和1815年,两度面对敌人大军压境的时候,拿破仑也没有选择打巴黎保卫战,原因就在于此。
所以,如果站在罗马市民的立场上的话,亲王还真的无法说出要继续坚守的话来。
如果此刻还有外援的希望的话,他可能还会心存侥幸,准备继续坚持下去,可是现在国际上列强的态度都已经表明了,他们巴不得革命的烈火尽快被扑灭,甚至不惜打破成见,对波拿巴皇帝拍手叫好。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抵抗固然悲壮,但是会让多少无辜者因此死去?
面对这个两难的选择,亲王本能地感受到了畏惧。
他两边都不肯选,宁可置身事外,但是他此刻的地位,以及来自于波拿巴家族血脉当中的责任感,却不容许他就这样逃避。
夏露一直注视着亲王的神色变化,她也大致猜出了此刻亲王心中的纠结。
确实,对他来说是荣誉和慈悲的两难选择。
可是,既然他选择了参与这样一场大戏,那么他就必须压上赌注,输掉其中的一样也是自找的。
所以,你到底会怎么选呢?荣誉还是慈悲?夏露在心里问。
“做一个烈士流芳百世简单,可是为这个民族保存希望和骨血却并不那么容易了。”她又故作幽深地叹了口气,进一步地鼓动对方,“没错,投降确实可耻,您会被人唾骂,但是意大利人当中最有理想、有干劲的那些人却可以活下去,他们会是未来的火种。如果他们今天和成千上万的无辜市民一起死于战火和饥饿当中,那么以后要有多久才会再重新拥有这样一批人呢?您也许会牺牲一些东西,可是您却会为这个还未问世的国家做出最宝贵的贡献,不是吗?”
“没有人会赞扬这种牺牲,叛徒会被所有人唾骂的。”亲王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捂住了脸,眼角当中甚至沁出了眼泪,“该死,为什么你会找上我!为什么又要让我来做出这种抉择……我真后悔自己当初跑去帕尔马见到了你们,有你们这样的亲戚真是我永世难忘的耻辱!”
对于亲王的咒骂,夏露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一笑——他这样反应激烈,反倒是说明他真的动摇了。
只要能够说服亲王加入“妥协派”,那么自己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可想而知,面对眼下绝望的局面,罗马城内一定会有不少人心生动摇,他们只是缺乏一个主心骨以及活动的契机而已,但如果有一个契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亲王只需要把“芙宁娜公主愿意庇护妥协者”的消息放出去,就一定会有人动心的。
当然,情况不会这么顺利,但她看到了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