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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忙音如同实质的冰锥,不仅刺穿了高槿之的耳膜,更彻底凿穿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酒精带来的虚幻勇气和灼热感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有比之前更甚的空洞、冰冷和铺天盖地的羞耻。夜风拂过他发烫的脸颊,非但没能带来清醒,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嘲笑声,刮擦着他裸露的神经。

“高先生”……“与你无关”……“打扰”……“自重”……

许兮若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反复鞭挞着他刚刚因冲动而探出头颅的灵魂。他刚才那副卑微乞求、语无伦次的样子,在她看来,该是多么可笑又可悲?一个先背弃了誓言、投入金钱权势怀抱的懦夫,在泥潭里挣扎窒息时,又有什么资格回头,奢望曾被自己伤害的人施舍一丝温暖?

巨大的自我厌恶和难堪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当场焚毁。他踉跄着,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倒在公园冰冷的长椅上,将滚烫的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手腕上那块价格不菲的腕表,冰冷的金属表壳紧紧贴着他的额头,那触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一件被打上标记、明码标价的“物品”,一个连悲伤和祈求都显得不合时宜、无比僭越的“所有物”。

龚思筝的威胁,在这极致的脆弱时刻,重新变得无比清晰、尖锐,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后怕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沿着他的脊椎缓慢爬升,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刚才的冲动拨号,是否已经被监视?那短暂的通话,是否会像投入静默湖面的石子,虽然轻微,却已荡开涟漪,引来了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许兮若的冷漠拒绝,此刻想来,竟像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一种变相的保护?如果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切,甚至只是疑惑,是否反而会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他不仅毁了自己,甚至差点因为自己的失控,而将最后一点珍视的光亮也彻底扑灭。

他在长椅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夜露浸透了单薄的西装,直到酒精带来的最后一点混沌也被刺骨的寒意驱散,只剩下清醒的、无处可逃的痛苦。公园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像一片虚假的星海,冷漠地映照着这片寂静的黑暗。

最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狼狈不堪地挪回那个奢华而冰冷的囚笼。

公寓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如同地狱之门落锁,将他重新封禁回绝对的孤寂之中。他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吞没。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板上,精疲力尽。

手腕上的表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固执的冷光。

K.p.是走私红酒的。

许兮若用最冰冷的语气拒绝了他。

这两个认知,像两个不同调性的音符,在他一片混乱的大脑里疯狂碰撞、撕扯。前者带来的荒谬感和某种被“降格”的屈辱,后者带来的彻骨寒意和绝望,交织成一曲荒诞不经却又痛苦万分的交响乐。

他的人生,仿佛一场彻底失控的黑色幽默剧。他以为自己身陷足以碾碎灵魂、危及生命的巨型犯罪漩涡,为此他交出了尊严、爱情和自由,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傀儡。可真相的碎片却拼凑出一个看似“低阶”了许多的答案——走私红酒?虽然违法,虽然肮脏,虽然依旧危险,但与他最初想象的军火、毒pin或是更可怕的东西相比,似乎……显得那么“附庸风雅”,那么“微不足道”?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记沉重的闷拳,打在他绷紧到极致的精神上,没有带来解脱,反而是一种失重般的茫然和无措。如果他早知道只是这样……如果他当时能再冷静一点,再勇敢一点,再多信任许兮若一点……他是不是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是不是本可以不用那么彻底地屈服?是不是……或许还有机会抓住些什么?

“挽回”……这个词语带着钩刺,再次狠狠扯动他的心脏,指向那个被他用水泥封死在心底的名字。剧烈的思念和排山倒海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再次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但这一次,冰冷的现实和龚思筝的阴影如同紧箍咒,死死勒住了他的冲动。他甚至连再次拿出那只旧手机的勇气都没有了。许兮若的冷漠是最好的清醒剂,告诉他那条路已经彻底堵死,他的任何出现,对她而言都只是“打扰”。

绝望,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彻底浸透了他的灵魂。他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那块昂贵腕表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在精确地丈量着他通往毁灭的剩余时间。每一声,都在强调着他作为“物品”的被动与无力。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一阵尖锐的铃声猛地划破了公寓的死寂!

是高槿之日常使用的、龚思筝所知道的那部手机在响!

铃声在黑暗中如同警报,瞬间将高槿之从麻木的深渊中炸醒!他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声音来源——他的西装口袋。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是龚思筝!一定是她!她知道了?她察觉到了他今晚短暂的失控和外出?这个时间打来电话,绝无好事!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喉咙。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果然如同恶魔的符咒——“龚思筝”。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思筝?”

电话那头并没有立刻传来预想中的斥责或冰冷的质问。背景音里隐约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龚思筝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愉悦的松弛。

“槿之,在哪呢?”她的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高槿之的心脏依旧高悬着,不敢有丝毫放松:“……在家。刚回来不久。”他选择说出部分事实,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嗯。”龚思筝似乎并不在意他具体在哪,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准备一下,半小时后,‘黑天鹅’会所,b07包厢。陈总这边来了几位重要的海外‘艺术顾问’,需要你过来一趟。”

不是质问。不是警告。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容拒绝的指令。

“艺术顾问”……高槿之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白天在超市听到的词语——“K.p.”、“巡展”、“策展人”……还有那些设计诡异的红酒标签。胃里一阵翻搅。这些所谓的“艺术顾问”,恐怕就是走私链条上的关键人物吧?

“知道了,我马上准备。”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驯服的条件反射已经深入骨髓。

“嗯。”龚思筝似乎轻笑了一声,“穿我上次送你的那套深蓝色暗纹西装,配那条银灰色领带。记得,精神一点。”

“嗯。”高槿之低声应道。

电话挂断。公寓重新陷入死寂,但高槿之的心跳却无法平复。龚思筝没有提及今晚的事,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这种突如其来的传召,这种特意叮嘱的着装要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示和重申所有权的仪式——无论你刚刚去了哪里,想了什么,现在,立刻,回到你该在的位置,扮演好你的角色。

他不敢耽搁,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打开灯,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快步走向自己房间,如同士兵走向自己的装备库,精准地从衣柜里找出龚思筝指定的那套西装和领带。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眼神空洞,只有一种被迫凝聚起来的、近乎麻木的专注。他一丝不苟地打上领带,整理好西装每一个细微的褶皱,将那块冰冷的手表在腕上戴正。整个过程,高效、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不是在装扮自己,而是在给一件即将出库的货物进行最后的包装。

半小时后,高槿之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黑天鹅”会所b07包厢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调整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谦逊而略显拘谨的表情,然后推门而入。

包厢内灯光暧昧,烟雾缭绕。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高级香水和陈年酒液的气息。龚思筝正坐在主位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端着一杯红酒,与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气质精明的老者低声交谈着。陈总也在场,正和另外两个看起来像是东南亚裔的男子谈笑风生。

高槿之的出现,让包厢内的谈话短暂停顿了一下。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审视的、估量的、略带好奇的。龚思筝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像是验收一件物品般仔细,随即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朝他微微颔首。

“来了?”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招呼一个迟到的朋友,“过来吧。这位是李查斯先生,我们重要的艺术顾问之一。李查斯,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特别助理,高槿之。年轻人,很能干,也很‘懂事’。”

那句“懂事”,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高槿之的神经上。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练习了无数遍的、温顺而清晰的英语问候:“晚上好,李查斯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查尔斯先生推了推金丝眼镜,用一双锐利的蓝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哦?这就是你说的那件‘珍贵的瓷娃娃’?龚总,你的品味总是这么独特。”他的国语带着浓重的香洲口音。

龚思筝轻笑,晃动着杯中的酒液:“当然,易碎,所以需要小心保管。但也正因为易碎,才显得独特,不是吗?”她的话像是调侃,又像是警告,清晰地传递着所有权和信息。

高槿之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但他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垂手站立在一旁,扮演好一个沉默而赏心悦目的“背景板”角色。他的任务很简单——在需要的时候替龚思筝挡挡酒,在酒杯空时适时添酒,在龚思筝眼神示意时做出恰到好处的回应,最重要的是,闭上嘴,多用眼睛和耳朵。

谈话继续进行。他们用的语言时而英语,时而掺杂着一些德语甚至偶尔蹦出的法语单词。话题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秋季巡展”、“新一批收藏品的品鉴会”、“海关检疫的特殊要求”、“运输途中的湿度与温度控制”、“某些特定产区年份的稀缺性”以及“如何为尊贵的客户提供更私密、更安全的收藏体验”。

每一个词语,在高槿之此刻的耳朵里,都被自动翻译、解码。“巡展”就是走私批次,“收藏品”就是那些高价红酒,“检疫”就是通关打点,“温湿度控制”就是运输保密措施,“稀缺年份”就是利润最高的货品,“私密安全的收藏体验”就是逃避监管的非法交易。

他们谈笑风生,用着高雅的艺术术语和商业词汇,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利润丰厚的非法网络。高槿之看到陈总拿出一份看似普通的“艺术品拍卖目录”,但上面某些标记的编号和价格,显然对应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看到李查斯先生用平板电脑展示着一些欧洲古堡酒窖的照片,但其中几个镜头的角度,明显是在暗示某些隐藏的仓库和运输路径。

龚思筝则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时而娇笑,时而锐利地提出疑问,时而一锤定音地敲定某些“方案”。她偶尔会瞥一眼高槿之,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身处的世界。肮脏,但奢华;危险,但充满力量。而你,只是这其中一个小小的、美丽的点缀。”

高槿之感到一种深刻的荒谬感。白天,他还在为这个“真相”而震惊、失落、感到被愚弄。晚上,他就被迫坐在这个犯罪现场的核心,亲眼目睹这场虚伪而精致的罪恶演出。恐惧依旧存在,但对自我价值的彻底否定和那种强烈的工具感,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甚至注意到,包厢里使用的红酒,正是白天在超市冷柜里看到的那种,标签设计风格如出一辙。李查斯先生还特意拿起一瓶,对着灯光仔细鉴赏,用夸张的语气赞美着其“独特的口感”和“艺术价值”,仿佛那真的是什么稀世珍宝,而非贴上标签的暴利商品。

宴会进行到中途,龚思筝似乎和陈总、李查斯先生有更私密的话要谈,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对高槿之说:“槿之,出去透透气吧。顺便去看看我给李查斯先生准备的‘小礼物’送到前台没有。”

高槿之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应道:“是,龚总。”

他保持着平稳的步伐,退出包厢,轻轻关上门。当那扇厚重的门将里面的喧嚣与虚伪暂时隔绝时,他几乎要虚脱般地靠在墙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音效果极好,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朝着前台走去。完成龚思筝交代的任务,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事情。

前台的服务生显然得到了吩咐,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暗纹西装的俊朗年轻人走来,立刻微笑着取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考究的长条形礼盒:“高先生是吗?这是龚总吩咐准备的。”

高槿之接过礼盒,入手沉甸甸的。他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大概率是某款价值不菲的“K.p.”红酒,或者是与之相关的奢侈品。他正打算转身回去,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就在会所大堂侧面的休息区,靠近巨型盆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长发微卷的女子正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她的侧脸轮廓,那种熟悉的感觉,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高槿之混沌的脑海!

许兮若?!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高槿之!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光通明的前台区域,无所遁形!而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那边的许兮若似乎也感觉到了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高槿之能看到许兮若脸上同样掠过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甚至比他的更甚。她的目光迅速从他脸上,滑到他手中那个显眼的、印着某种抽象图案logo的礼盒上,滑到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明显不属于他平时消费能力的定制西装上,最后,落在他那副显然正在此地“工作”的、拘谨而苍白的脸上。

她的眼神,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冷却、硬化,最后沉淀为一种极致的……失望和厌恶。那是一种比电话里的冷漠更具杀伤力的情绪,仿佛瞬间就给他整个人定了性,判了死刑。

高槿之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解释,却无从解释。眼前的场景,他这身打扮,手中的礼盒,所在的地点……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他是这个肮脏奢华世界里的一员,是龚思筝石榴裙下一条光鲜而听话的走狗。

许兮若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钟,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她猛地转过身,拉起风衣的领子,快步朝着会所大门走去,身影决绝,很快就消失在了旋转门后。

高槿之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手中的礼盒变得无比沉重,仿佛要将他彻底压垮。龚思筝的警告、许兮若最后那个眼神……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着礼盒,重新走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的。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完美得无懈可击,因为龚思筝只是随意地接过礼盒,递给李查斯先生,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重新站回那个角落,继续扮演他的“珍贵瓷娃娃”。但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许兮若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她其实并非像她表现的那样冷漠?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她最后的那个眼神,没有丝毫关切,只有纯粹的厌恶和鄙夷。那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最终的割席。

或许,她出现在那里,有着与他、与龚思筝完全无关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这场意外的相遇,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关于“或许她能理解”的幻想,也彻底碾碎成齑粉。

在她眼里,他不再是那个曾经爱过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他只是这个堕落世界里一个自愿沉沦、并且沉沦得相当“成功”的符号。

宴会终于结束。龚思筝似乎心情极好,甚至在离开会所时,难得地对高槿之说了一句:“今晚表现不错。”

高槿之低着头,为她拉开车门,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谢谢。”

小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龚思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高槿之僵直地坐在一旁开着车,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再次飞速流逝。

但这一次,车停下时他连茫然盯着窗外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腕上的表针依旧在走。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是在为他刚刚被彻底钉死的棺材,敲下一枚冰冷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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