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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槿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的石灰墙壁还要惨白。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深陷的眼窝里,那苦苦强撑的、浑浊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胡茬的脸颊滚落,在昏黄的光线下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绝望的痕迹。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许兮若,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宣判后的死寂和难以置信的崩塌。

安安也被许兮若这过于平静却斩钉截铁的决绝震住了,一时忘了要继续怒骂。她看着高槿之瞬间崩溃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像是解恨,又像是悲哀。

许兮若没有再看他一眼。她平静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条柔软的米白色围巾。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漠然。她将围巾随意地搭在臂弯里,然后转向安安,声音依旧是那种轻而平稳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安安,我们上去吧。”

安安猛地回过神,连忙应道:“哦……好!好!我们回家!”她迅速拉起地上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挽住许兮若的胳膊,像是要给她支撑,又像是怕她反悔。

许兮若任由安安挽着,转身走向单元门。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挺直。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仅凭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着的、脆弱的坚毅。

高槿之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淌过脸颊,滴落在他皱巴巴的衣襟上。他看着那个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身影决然地消失在黑洞洞的单元门里,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那只刚才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徒劳地伸向那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指尖在寒冷的空气中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单元门在他眼前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楼内温暖的光线,也彻底隔绝了他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那沉闷的关门声,像巨大的棺盖轰然落下,将他残存的、微弱的希望彻底埋葬。

门内,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

安安一边按着电梯按钮,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身边的许兮若。她的侧脸在灯光下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绷紧的下颌线却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冷硬。安安的心揪紧了,担忧地小声问:“兮若……你……你还好吗?”

许兮若没有立刻回答。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她迈步走了进去,安安赶紧跟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

许兮若看着电梯门光滑的金属表面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的眼睛,没有了刚才面对高槿之时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反而像暴风雨肆虐后的海面,看似平静,深处却涌动着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后知后觉地、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

“还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后终于抵达终点的旅人,“就是……好累。”

短短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靠在冰凉的电梯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微微颤动着。臂弯里,那条柔软的米白色围巾,无声地滑落,堆叠在脚边。

安安看着她紧闭双眼、近乎虚脱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她轻轻伸出手,环住许兮若单薄得令人心碎的肩膀,小心地、用力地搂紧了她。她能感觉到许兮若身体的僵硬,但对方并没有推开她。

电梯 平稳上升。数字在跳动。

安安的目光落在许兮若脚边那条柔软的米白色围巾上。那是许兮若在海南岛一个充满阳光味道的午后小店里买的,她说那柔软的触感像被阳光拥抱。此刻,它像一团被遗弃的、失去了温度的云朵,无声地蜷缩在冰冷的电梯地面上。

电梯终于到达了她们居住的楼层。门开了,走廊里感应灯的光线比电梯里柔和一些。

许兮若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立刻去捡那条围巾,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它。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指,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羊绒。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感受那熟悉的触感,又像是在做某种无声的告别。然后,她轻轻地,将它捡了起来,随意地搭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就像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走吧。”她轻声说,声音依旧疲惫,却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她迈步走出电梯,脚步很稳,径直走向自己那扇紧闭的房门。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屋内一片漆黑,带着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

安安拖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走进黑暗房间的背影。那背影单薄依旧,却不再像离开时那样,是风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它更像是一株被烈火焚烧过的树,枝干焦黑,了无生机,但根部,似乎还顽强地扎在泥土里,沉默地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许兮若走进黑暗的客厅,没有开灯。她径直走到窗边,动作有些迟缓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南市冬夜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像一片倒悬的、冰冷的星河。远处,小区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忘在寒冬里的、绝望的黑色礁石。

她的目光在那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波澜。然后,她平静地、决然地,拉上了窗帘。

厚重的布料隔绝了外面的光,也隔绝了那个凝固在夜色里的身影。房间里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叹息。

许兮若那句“分开吧”抽走了高槿之的脊梁。 他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文档里只有反复输入又删除的“许兮若”; 朋友们的关心电话在未接列表里堆成小山,只有龚思筝的名字固执地闪烁了三个月。 直到暴雨夜,一只打翻的啤酒罐旁,那个被按了无数次的绿色接听键终于亮起。 湿漉漉的听筒贴着他滚烫的脸颊,龚思筝的声音像沉船时漂来的浮木: “高槿之,你……还活着吗?”

那句话劈下来的时候,高槿之正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城市华灯初上,车河如织。许兮若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尘埃,却又重逾千钧,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的棱角,狠狠戳进他毫无防备的耳膜:“高槿之,我们分开吧。”话音落地的瞬间,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猛地攥住了他身体深处那根支撑了二十多年的主心骨,狠命向外一抽!他晃了晃,不是天旋地转,而是脚下赖以立足的整块大地,骤然塌陷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彻底碎裂了。碎得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颓败的气息,如同霉菌,迅速而无声地侵占了高槿之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公寓,曾是许兮若精心布置过的明亮整洁,如今却成了凌乱颓唐的废墟战场。窗帘仿佛焊死在了窗框上,再不肯向日光敞开一丝缝隙。厚重的布料隔绝了外界的晨昏,只留下室内一片恒久的、令人窒息的昏暗。地上散落着空的啤酒罐和外卖盒子,像战后遗弃的冰冷弹壳,散发着隔夜油脂和陈腐食物混合的酸腐气味。空气是凝滞的,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尘的颗粒感,吸进去的是麻木,呼出来的是更深的空洞。曾经许兮若留下的绿植,叶片早已蒙尘、卷曲、发黄,奄奄一息地垂着头,像一排被遗弃的、等待最后枯萎的士兵。

工作的堡垒,曾是高槿之引以为傲的疆域,如今也彻底沦陷。早晨的闹钟变成最残酷的刑罚,尖锐的嘶鸣穿透昏沉的梦境,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末梢。他挣扎着坐起,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调度室里,他对着滚动的液晶屏幕,目光是涣散的,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一行代码或排班表,只有一片茫然的白噪点,仿佛信号中断的电视屏幕。文档漆黑的底色上,光标孤寂地闪烁着,像个无处可去的幽灵。修长的手指悬在手机键盘上方,无意识地落下,敲打出的却只有三个字:“许兮若”。随即,指尖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飞快地按下删除键。这三个字被抹去,留下短暂的空白,接着,那顽固的名字又一次被指尖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浮现……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屏幕上没有一行有效的信息记录,只有那一个名字不断出现又消失的诡异痕迹,如同一个走不出的魔咒,一遍遍凌迟着他仅存的意志力。

同事的交谈声、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都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不清的杂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队长关切地走到他隔间旁,手指敲了敲隔板,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槿之?那份事故检讨……上头催得紧,今天下班前能给我初稿吗?”高槿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队长脸上,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里面既没有焦虑,也没有歉意,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干涩的嘶哑气音,如同老旧风箱的残喘。最终,他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视线又木然地转回了那片空白的屏幕。队长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继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混杂着无奈、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还有一点点的怜悯。他摇摇头,转身离开,留下高槿之独自在那片由他自己构筑的、无声的孤岛里继续沉沦。

朋友们的关心,曾经是温暖的海浪,如今却成了拍打孤礁的、令人烦躁的喧嚣。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床头柜上,偶尔会挣扎着亮起,显示着“宋晓”、“小师妹”、“小胖”这些熟悉的名字。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试图穿透他自我封闭的硬壳。起初,他还会瞥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提醒着他外面还有一个他无法融入的世界。后来,他连看也不看了。任由那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徒劳地嘶鸣,最终耗尽电量,不甘地归于沉寂。未接来电的列表一天天变长,堆积如山,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份被拒之门外的善意,一份他无力回应也无意回应的牵绊。那座“小山”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沉默,仿佛一座冰冷的墓碑,记录着他主动断绝的所有联系。

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像暗夜里永不放弃的萤火虫,固执地、规律地在屏幕熄灭前再次亮起——龚思筝。

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从最初分手后几天的试探性问候:“槿之,你还好吗?”,到后来带着担忧的询问:“看到信息回我一下好吗?我很担心你。”再到语气渐重的质问:“高槿之!你到底怎么了?接电话!”……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机械的、沉默的坚持。每天固定的时间点,屏幕会准时亮起,显示“龚思筝”,然后暗下去。没有多余的文字,没有愤怒的质问,只有那个名字本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持续地闪烁,提醒着她的存在。这规律得像心跳般的来电提醒,成了高槿之这片死水里唯一微弱的、来自外界的震动。他有时会盯着那个名字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悬在绿色的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仿佛那按键是烧红的烙铁。但每一次,那点微弱的勇气都会在接触到按键前瞬间消散,手指颓然落下,任由屏幕再次黯淡,如同从未亮起过。她发来的信息也一条条积压在通知栏里,像沉没在深海的瓶中信,从未被开启阅读。这无声的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三个月。龚思筝的名字,成了他溃烂伤口旁唯一不肯散去的飞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翅膀。

时间在麻木和酒精里粘稠地流淌,三个月的光景被拉得无比漫长。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炸雷滚过天际,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厚重的窗帘缝隙,将屋内杂乱的景象在墙壁上投下鬼魅般狰狞的影子,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高槿之蜷在沙发一角,脚边滚落着几个空瘪的啤酒罐。冰凉的液体从倾倒的罐口汩汩流出,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带着麦芽发酵酸气的潮湿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就在这时,被他胡乱扔在浸湿地毯上的手机,又一次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嗡——沉闷的蜂鸣混合着机身在湿漉地毯上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雷声的间隙里异常清晰。屏幕执着地亮着,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切割出一小块区域,那个名字——“龚思筝”——在雨水的倒影里跳跃着,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它撞倒了旁边一个半空的啤酒罐,发出一声突兀的、空洞的“哐当”声。

这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高槿之被酒精浸泡得近乎麻痹的神经。他混沌的视线第一次有了焦点,死死地盯在那块发亮的小屏幕上。三个月的刻意遗忘,三个月的自我放逐,三个月的彻底沉默……所有的壁垒,似乎都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这持续不断的震动和那个熟悉的名字,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混合着长期压抑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破罐破摔,猛地攫住了他。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沾着冰凉啤酒和雨水湿痕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异常精准地、狠狠地戳在了那个闪烁着诱惑绿光的接听图标上。

冰凉的塑料外壳紧贴着他滚烫的耳廓,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听筒里一片沙沙的电流声,夹杂着窗外滂沱大雨冲刷世界的轰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隔着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一个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从听筒那端传来。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担忧,是试探,是长久悬而未决的焦虑,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高槿之麻木的心脏:

“高槿之?” 龚思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确认,又像是在积蓄勇气,紧接着,那句问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千钧之力撞了过来,“你……还活着吗?”

窗外的雷声在那一刻奇异地停歇了,只有雨声哗哗,如同世界的背景音。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那冰凉湿滑的听筒,这极端的触感反而带来一种病态的真实感,将他从三个月浑浑噩噩的泥沼里猛地拽出了一点。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嘶啦”声。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好不容易才从一片荒芜的沙漠深处,艰难地榨出一丝微弱的气流,摩擦着灼痛的声带,挤出那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单音节:

“好。”

电话那头,龚思筝的呼吸似乎猛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急促而清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颤,穿过滋滋的电流声,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滂沱大雨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破碎的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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