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成婚就没办法出宫就藩,这婚事想推掉,八成很难,朱棣一时间进退两难。和他一样脑子里反复掂量的,还有买的里八剌,两人低头耷拉脑袋,唉声叹气,一个折回寝殿,一个直驱西华门出宫回家。
回到寝殿往床上一摊,朱棣盯着床顶发呆。
“结亲这么大的事情,大哥肯定得方面和徐叔叔说,徐叔叔还没从北边回来,也就是说还没有板上钉钉。万一徐家姑娘没看上我,跟他爹一说一闹,这婚事不就黄了吗?”
朱棣猛地起身:“聪明如我,天下几人?哈哈!”
刚笑了两声,又憋了回去:“怎么才能让徐家姑娘讨厌我呢?得好好想想!”
相比朱棣的没心没肺,买的里八剌回到家中,径自去了书房。府里上下都看得出这位小侯爷一脸愁容,却没人敢上去问,各自忙完后回到房间,悄悄收拾东西。
“到底该不该去北边替明廷守边,与父亲、族人对抗?那些自愿归降的部族,是如何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的呢?心甘情愿为明军卖命?而不是为光复大元出一份力?”
买的里八剌心里想不通。说来也不怪他,他还是太年轻,涉世未深,哪里能够理解天底下没有绝对的敌人或朋友,只有绝对的利益,尤其是对一个国家或者团体而言。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些投降的蒙古部族,是权衡利弊之后,才决定投降的,在外部压力之下,宁选择可跪着生,也不愿意为大元流完最后一滴血。
“三皇五帝到如今,朝代更替,皇帝不知换了多少,王朝最长者东周也不过传了25代。当年大元接连灭了金、宋,也没见他们的官员、百姓尽皆陪葬,还不是在新朝廷里继续当官,为新朝廷缴纳赋税?可我是不是普通人,是黄金家族的一员,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够背叛……”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皇帝话说得虽好,去留随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如何能够自由。更何况,皇帝还救活我一次,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
买的里八剌辗转反侧,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对,实难两全之法。
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买的里八剌终于做出了决定:“以我的见识肯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去求个签,让佛祖指条明路。”
清晨起来,买的里八剌叫来袁不花帖木儿,打听金陵那间寺庙求签灵验。
袁不花帖木儿本是皇宫内侍,上次买的里八剌跟随朱标一起北巡,朱元璋安排两名旧元宦官随行,送他回草原。最终因为太子被刺、皇帝殡天,未能如愿北归。那两名内侍一同回到崇礼侯府,帮忙料理事务。朱标继位之后,干脆就让他们就在侯府伺候买的里八剌。袁不花帖木儿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崇礼侯的总管。
“京师之中,香火最盛当然是天界善世禅寺,每天前去上香求佛的人多如牛毛。”
“人多嘴杂,不合适。”买的里八剌小声嘟囔。
袁不花帖木儿没听清:“侯爷您说什么?”
“没什么。香客太多了,我怕佛祖应付不过来。”买的里八剌随口应付,“还有其他的吗?稍微安静一些的。”
袁不花帖木儿寻思了一会儿:“城北鸡笼山的普济禅寺庙,自打换了新主持,香火旺了不少,听说皇帝陛下还去过好几次呢。但是这庙面积不大,又在半山腰,香客不算太多。还有城南的……”
“那就去普济禅师庙吧。”买的里八剌打断了他。
“侯爷要去拜佛烧香?”
“没有,没有!”买的里八剌连忙摆手,“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袁不花帖木儿心下了然:“老奴这就去准备。”
鸡笼山虽不高,但林木葱郁,秋色点染,别有一番清幽意境。普济禅师庙果然如袁不花帖木儿所说,规模不大,青瓦黄墙,掩映在半山腰的松柏之间。比起天界寺的摩肩接踵,这里确实安静许多,特别是清晨之际,只有零星几个香客上下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和草木清香。
买的里八剌只带了袁不花帖木儿和一名贴身护卫,换了寻常富家公子的衣衫,一路沉默地走上山阶。他的心绪如同这蜿蜒的山路,起伏不定。
步入山门,一个小沙弥迎了上来。袁不花帖木儿上前低语几句,递过一份不菲的香火钱。急于寻求解决之道的买的里八剌,早就将自己只是逛逛的搪塞之语抛在脑后,任由小沙弥引着他们穿过前院的几座殿宇,径直来到后院一处颇为僻静的偏殿。
偏殿门口,一位身着黑色袈裟、身形清瘦、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僧人正等在那里。他看起来不像寻常寺庙里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反而眉宇间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锐利与深沉。
“阿弥陀佛。”那和尚合十行礼,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贫僧道衍,忝为本寺住持。”
买的里八剌连忙还礼:“打扰大师清修了。”
道衍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侧身道:“施主似是心绪不宁,莫非有难言之苦。我佛慈悲,愿渡世人,请随贫僧入内拈香。”
买的里八剌心中一惊,这普济禅寺庙的主持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
偏殿内供奉着观音菩萨,香案上青烟袅袅。买的里八剌依言净手焚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祷祝一番,然后摇动了签筒。
“啪!”一支竹签跳出。
买的里八剌深吸一口气,捡起竹签,只见上面刻着“第六十五签”。
道衍接签,核对之后递给他一张写有签文的黄纸。上书:
六五签 「孙膑困庞涓」下签
“眼前欢喜未为欢,亦不危兮亦不安。
割肉成疮因甚事,不如守旧得安全。”
「解曰」知止则止,知宽自宽。割自身肉,疾痛一般。
求了个下签,买的里八剌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脸色微微发白。粗读签诗,其意直白,难道菩萨之意,是让他拒绝皇帝的册封,也不要想着北归草原,而是安于现状?可这“亦不危兮亦不安”又作何解?他现在的处境到底是危是安?
买的里八剌心中不解,看了看旁边的主持道衍,将签纸递上。
道衍接过签纸看了一眼,淡淡问道:“不知施主所问何事?”
买的里八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只是说得比较含糊:“晚辈……身处歧路,不知该进该退。进,则恐负前人;退,则恐负今人。心中煎熬,难以抉择。所求签文,语焉不详,晚辈难懂玄机,恳请大师解此签文,指点迷津。”
道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施主,签文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解签之道,在于观其机,度其势,而非望文生义。此签看似凶险,劝人守旧,实则内藏玄机,暗喻涅盘重生之道。”
买的里八剌一怔:“请大师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