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刚刚好像有反应……但是又消失了。”
白发苍苍的阮舟,握着一把算筹,半蹲在那座玉质的未羊大星盘前,一分一毫地掂量着星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方天行舟所载的生肖大星盘,已经仅剩这一座。
没有了古老星穹的依托,失去了星辰观照诸天的加持,仅靠星占修士自己来计算那茫茫宇宙……星轨时流,瞬念生变的复杂讯息,的确是一件太费心力的事情。
阮舟倒是不怕辛苦,她从小喜欢计算。用一根根最基础的算筹,搭建贯穿星海的高楼,抵达绝对真实的结果——过程令她沉浸,结果叫她满足。
她只是……莫名地想说话。
星讯不会骗人,不存在什么“好像”。
她这样努力地修复天星塔,是忠于齐事,要迅速恢复跟临淄的联系。
私心也是希望尽早抚平父亲的担忧——她很明白临淄观星楼上那个独伫的身影,是如何忧愁地眺望宇宙。那枚捏碎了的星罗玉,已经载满一个父亲的担心。
她想说话。
想进行一些关于星象的讨论,当然身边无人能应。
多年以来一直跟大齐帝室息息相关的紫微星讯,乍然出现又消失,不免让人不安。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算珠碰撞的声音连成了串儿。
还活着的钦天监星官们,指头都拨出幻影,就快把算盘拨出了火星。
只求尽快计算出相关的星轨信息,好让之后修复的天星塔,能够第一时间联系到临淄观星楼。
“等联系上临淄,让监正把那张浑天盘送来。”
星占者是最信命的一群人,也是最不屈从于命运的一群人。阮舟笑着说:“他老人家念动万讯,一眼能知算果,留着浑天盘也是浪费。咱们可不行……这么点计算的工作,就累死累活。”
暗沉沉没有光色的天空,忽然有一道灿亮的流星划过,来势汹汹,瞬闪连闪,已至近前。
阮舟蓦地站起来!
玉质的算筹跌落未羊大星盘,叮叮当当地响。
已经瘫痪的方天行舟,莫名这时残光闪烁,似在这孤独宇宙举火,好像在迎接什么。
遍布方天行舟之外、一瞬间坍塌又恢复的重玄力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来势甚急的流星网住。
在观星台挤了很有一段时间的大齐博望侯,迎身高去,大手一张,流光入袖。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臃肿的体型,却给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阮少监,天星塔就交给你了。”
重玄胜一直在等星星,但明白最好不要等到。
当年灵冥皇主在迷界的谶言,终究成真。
身为当下的三军主帅,博望侯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记住时间,你承诺的两个时辰——此是军务不可耽。”
巡逻方天行舟的朝宇,飞身而至,帮阮舟将那些算筹捡起来。
她伸手接了几次,终是接在手里。
“不好意思。”阮舟好像只是短暂地走了一会神,攥着算筹,慢慢地清醒过来:“耽误事了。刚才算到哪里?我记得……我记下来了。等我翻一翻星盘。”
战场上实在是太喧嚣了,就连近在咫尺的风卷过旗帜,也听不到呜咽。
哒哒哒,哒哒哒。
珠算未歇。
博望侯已经转身走向中军大帐,路上还顺便用重玄之力,帮忙重建了两座阵楼。无论心中如何想,为下属将士所注视着的三军主帅,有必要时刻表现出从容。
镇国大元帅和笃侯已经等在帐中。
三尊绝巅碰头,齐军在神霄战场的所有决策,就在这里完成。
“古老星穹隔绝的原因找到了——是长生君。”
重玄胜言简意赅,将只有巴掌大的地宫拿出来,略一掂量,放到曹皆手中。
地宫并不重,重的是它沾染的血痕。
微缩的地宫聚为一掌,仍能见旧时布局,断壁残垣。读书演武的宫阙,只剩几片碎瓦在陈述。许多飞血,染迹其间。
姜梦熊面无表情,但指头几乎按进神魔君的颅骨里。按得他龇牙咧嘴,却无声地大笑。
曹皆端着地宫在手心,就那样正坐。他天生这般苦相,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受了很多委屈。
大齐钦天监监正最后的传信,就这样飘作萤光,在三位绝巅眼前闪过,而后消逝在天境。
“联军隔绝古老星穹后,正在捕杀人族方面探查星穹相关情报的星占宗师……前来支援我们的阮监正,因此被骄命截杀。”
重玄胜作为晚辈开口总结:“当然还有更具体的原因。骄命之所以能够精准阻击阮监正,是因为监正所签契的天梁星。本应是他的倚仗,能够撑着他走,却宣告他的位置,刺穿他的腰身。”
他看了看两位兵事上的前辈,确认他们都理解这颗星辰的意义,然后才道:“阮泅怀疑——在异族不惜血本的托举下,长生君已经走通了星帝之路,正在跃升超脱。”
“星帝的路,是遍照诸天,永驭星辰,立于群星之上,超脱因果之外。”
“长生君正是在跃升无上的过程里,拥有对诸天星辰的高位统御,借此封锁古老星穹,完成了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肥胖的双手,搭在自己高鼓的肚皮上:“我一直在想,那些妖魔是怎么做到这一步,以及他们还要做什么……现在答案已经出现了。虽无超脱者出手,确实是超脱的手笔。”
“我不太理解。”曹皆拧眉:“长生君一介丧家之犬,数万载祖宗基业焚为一炬,他自己也被楚烈宗敲断了脊梁……凭什么能够超脱?”
他当然相信阮泅最后送来的情报,但作为军事统帅,他仍然需要验证情报真假。
“他肯定不能成,但并不需要他成。他若真能成就,有超脱之盟的制约,反倒走不出影响整个战场形势的这一步棋来。”
姜梦熊慢慢地道:“妖魔们只需要他在跃升的过程里,以超越所有的星占伟力,将古老星穹暂时隔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神魔君头颅:“我说的对吗?”
神魔君无法发出声音,但眼中的魔气绕成文字——“哈哈哈,你们输了!你们威凌诸天,压迫万族,早该知晓今日。昔日妖族的结局,就是今日人族的结局!”
字不成章,却情绪激烈。
姜梦熊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颗脑袋。
魔眼中的文字又成形——“指牢且松些!我与你慢慢言语。”
嘭!
姜梦熊猛然把神魔君的头颅拍在扶手上,使之像一个西瓜炸开了。
倒是没有什么红的白的,只有粘稠的铁锈般的事物,被蒸腾如云的魔气包裹着,缓缓飘落地面,锈蚀出大片疮痍。
姜梦熊的嘴角也不可避免地溢出血来,但他只是抬手抹去。
重玄胜心下了然。
神魔君毕竟久驻魔功,在八大魔君里也算前辈。纵然本身不在巅峰,又惨遭埋伏,挨了许多封镇……杀他仍非易事。
姜梦熊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才从始至终没有叫他缓过气来。
本来持颅在手,是打算缓慢地镇杀神魔君本源,以最大程度减少自身消耗,保留战力应对神霄战场的变化。
但此刻情况又有不同。
大元帅这是有意亲赴古老星穹,阻止长生君的跃升……
“阮监正已经同天梁星签下星契,能够在天梁星上拥有胜于他的权柄,除了长生君之外,确实找不到第二个。
重玄胜分析道:“南斗殿几万载传承的星帝之路,是以六大星君,托举一帝,故有无上之位格。时至今日,南斗六星当然已经不可能。那些广为所见的星辰,也不可能无声无息被他吞下。”
“若我是这个计划的主掌者。我会选择一些位格极低,将要衰死……甚至已经衰死,只是用某种手段续命的星辰。如此才能瞒天过海,使长生君有突兀的跃升,叫人族措手不及。”
“我会选择神霄之门推开、大战爆发的那个关口……让早就准备好的六个强者,同一时间入主微星,成就星君,然后推举星帝。”
曹皆慢慢地捡着碎砖断瓦,像修一个小房子,一点一点地清理司玄地宫。当然也把重玄胜的话,都听进耳中。
他沉吟着:“妖魔联军的动作就算再快,在星君成就的那一刻,阮监正他们就已经知道了,遑论六证同时发生……必然诸国传信,互通有无,绝不会等到远古星穹已经隔绝,才惊知此事。”
此等要事,哪怕只是提前知晓一息,都不能叫诸天联军功成!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手段,隔绝了这六座星辰证主时的波澜。叫那些星占大师,一个个都看不真切。”
姜梦熊抬脚抹掉神魔君的残留,踩熄了最后一点死而不散的神意:“甚至于……长生君隔绝星穹的手笔,约莫也有此等手段的助力。不然以他的过往积累,就算侥幸被推到了跃升的阶段,动作也没有这么利落。”
重玄胜若有所思:“还记得浮陆世界吗?庆火其铭镇守的那个,李家和九皇子都在那里有布局。”
对于人族不多的这一方盟军,远古人族谷雨计划里的火种,姜梦熊和曹皆自然都是知道的。
庆火其铭和姜望的交情,在观河台上也有体现。
当时他作为浮陆世界至高神,降格莅临现世,本身也是亲近现世的态度彰显,为后续浮陆人族和现世人族的进一步结盟做准备。
现世或许不太需要浮陆的力量,但毕竟需要这样一面旗帜。
重玄胜道:“姜望在那里遇到了毋汉公的残念,也遇到被敖馗偷走的乞活如是钵……那场乱局之中,庆火其铭登顶浮陆至高神,毋汉公烟消云散,《山河破碎龙魔功》为敖馗所证。乞活如是钵却在他们交锋的过程里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乞活如是钵,能括万事万物……真有可能!”曹皆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如果说乞活如是钵当初遁逃浮陆,是去收纳星辰,以备今日之局,这一切也说得过去。局起龙佛,在长生君跃升超脱时落子,叫人无从防备。只是祂作为超脱者,怎么可以插手这场战争?当超脱之盟是虚设不成?”
“怎么是龙佛的布局呢?”
姜梦熊摇了摇头:“乞活如是钵当年放置在天佛寺,是被敖馗这海族的叛徒偷盗,辗转宇宙,在浮陆养了千年,后来宝具生灵自己跑了,恰巧被某位大魔拿下,遂成今日之局。”
“从始至终龙佛什么也没有做,跟祂又有什么关系?”
大齐军神重新戴上了指虎,认真擦掉指虎上沾染的魔血:“就像祂也指点过骄命,景二多少也指点过今天的中央天子吧,难道都算违规?”
帐中都是聪明人,各个举一反三,倒是用不着重玄胜反复解释。
今日星穹之隔,缘起于一千多年前。今日神霄战场之果,起于浮陆之因,落在古老星穹!
这的确是相当有耐心的一局,龙佛不止落子撬动诸天,行棋羚羊挂角,还想尽办法,规避了自己的责任。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推动世尊之死的存在。”重玄胜慢吞吞地道:“但总觉得,这等超脱无上的存在,无论行棋有多么高妙,坐下来落子……已是下乘。”
是因为海族已经没有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龙佛作为已经超脱一切、不染尘埃的存在,仍然需要在因缘中落子。
“这问题就让蓬莱道主去考量吧!超脱手笔,也轮不到我们来评价。”
姜梦熊站起身来:“该分析的都已经分析清楚,两军交伐,从来兵贵神速。这里交给你们,某去去就回。”
他什么交代都没有,掀起帘子就离开。
战无不胜的大齐军神,终究又放下大军,提起拳头,奔赴属于武神的战场。
古老星穹那里,注定登圣者群集。道质未成者,虽绝巅莫敢近。
现在偌大军帐,只剩曹皆和重玄胜。
他们分坐上下,四目一对,俨然有一些分庭抗礼的味道。
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控制自己的姿态,不会给人无端的联想。
所以短暂的对峙,确然是存在的。
官职上曹皆的兵事堂首席,要远胜过重玄胜这还未入堂的东华学士——李正书不再去东华阁后,不成文的“东华学士”,成为了一个正式的官职。
爵位上食邑三万户、世袭递替的笃侯,也不逊色世袭罔替的博望侯太多。
但重玄胜现在是三军主帅,他坐的位置,已是姿态。
所以他先开口。
他开口却不谈双方短暂对峙的事由,而是看着地砖上已经散去的神意:“说起来……那本《先天诛绝神魔功》呢?”
“想来此次神霄大战,他们不会把魔功带出魔界吧?”笃侯慢慢地道:“诸天万界都是魔族的口粮,只要魔功还在,魔君源源不断。魔功若是被锁住了……魔君说不得又要空缺万年。”
他在想,天子封重玄胜做东华学士,却极少叫他值守东华阁。
大概是因为……重玄胜非常有智慧,但不是一心为齐的智慧。
重玄胜大概和他思考的不是一件事情,只随口应声:“笃侯言之有理。”
想了想,曹皆道:“自古没有被外力推上去的超脱者。”
“星帝之路以南斗六星君托举,也是本身有统御南斗,拔擢群星的力量。”
“今长生君以朽星上举,注定无功,能够保住性命已是幸运,修为跌落是必然。那几位星君也都断送了前途。”
他问:“本侯实在想不通——那些星君是为了族群,他长生君图什么呢?”
“南斗殿已经没了,几万载历史都成烟。现在说起长生君来,都是丧家之犬。你说他图什么?”重玄胜语气温吞:“恨是最大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步糟糕的棋。”曹皆道:“长生君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会比南斗殿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悲惨。”
重玄胜看着他,忽而笑了:“笃侯要聊鲍玄镜的事情,其实可以把话说明白一些——您要是跟姜望也这么讲,猜他是如何反应?”
“博望侯想说,荡魔天君会听不懂吗?”曹皆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就是你可以嘲笑他的智慧。但从我的了解来说,该懂的他都能懂。”
“不不不。”重玄胜也摇头:“我是说——他会装作听不懂。然后把鲍玄镜的肠子扯出来,绕住他的脖颈,就这么把他勒死。”
“他是个会装傻的人。”
痴肥的博望侯摊了摊手,一脸无奈:“而我是一个装傻没有人相信的人。”
曹皆面色更苦了。
军中的麻烦事不止一件。
大到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小到军中某一个人的安全。
军神关于鲍玄镜的决定,他是看在眼里的,也心知肚明。
本来军神会注视着鲍玄镜归齐。
现在军神去了古老星穹,鲍玄镜在归齐路上的安全,就值得惦念。
“我一向有个人生经验——做任何重大决定之前,都告诉自己再想一想。”
曹皆缓声道:“如是者三,非行不可,方行此事。”
“也许是我多虑了。”
他颇为恳切:“祸世邪神,人人可诛。朔方伯却是国之干城。博望侯世袭罔替,与国同荣,当然不会不顾惜国家威严。”
鲍玄镜并非不能死,但其生死是君王的权柄!
且无论如何,不该是博望侯杀朔方伯。
当初田安平是何等锋利的刀,其人也自信有足够的价值,让天子宽容。但他杀死朔方伯,触及了皇权的底线。
若非七恨,田安平当时就交代了……无非坐狱等死。
但即便天子当时要田安平死,也要明正典刑,名正言顺,维护大齐帝国的体统。
自天子而下,焉能逾矩?
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放在眼前,没有大齐天子开口定性,曹皆甚至不会把“白骨”这两个字宣之于口。
“笃侯难道以为我半路截他?蒙头罩脸,杀他于无名?”重玄胜笑了:“勿虑也。本侯尊重大元帅,更忠诚于陛下。不会做那么不理智的事情。”
“倒是朔方伯他……”
他看着曹皆:“他都惊得向大元帅乞活了,您说他会不会半路逃跑呢?”
“他向大元帅密奏什么,本侯不清楚。不过——”曹皆语气平缓:“朔方伯现今身份虽受猜疑,大体上国家还是信任他的。大元帅不过是让他回临淄休养一段时间,以避嫌疑……他何来逃跑的理由?”
就在这处战场,鲍玄镜已经做出了选择,从此以后要坚定地作为现世人族而存在。他一定要拿到足够多的筹码,才不枉这一次的阵前倒戈,拼死一搏……现在什么都没有拿到,他怎么会甘心?
回临淄面圣,对他来说也是一条进取的路径。
倘若他能够说服天子,那么从此以后也算是抹除了隐患,再也没有人能拿白骨的名头来刺他。只要天子愿意为他遮掩,他是不是白骨降世,可以永远说不清。
曹皆并没有对鲍玄镜有什么个人的好恶,只是站在齐国的立场上,不认可一位侯爷将一位伯爷的生死捏在掌中。
“笃侯不必多虑了!咱们出征在外,用于征心。本侯现在其实只是在想,待方天行舟修补得七七八八,咱们应该驶向何方。仗还在打,敌人还会来。天覆春死,国之锐甲。这么多人远征星海,军神付我以重任,我不能不多做计较。”
“至于朔方伯——”
重玄胜慵懒地躺靠下去,仿佛已将疲惫的心思,陷入肉海:“我祝他好运。”
……
……
神霄战争正轰轰烈烈,门开之前喧嚣一时的武安城,这时节反倒有些冷清。
武安城和南天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固城相对,平时常有交锋的武南战场,这时倒只风卷残叶,一杆旌旗也无。
大家都明白,更重要的战争在哪里发生。
武安城的城楼上,兵甲如林。
城内的街道早已肃清,但这时走来一个步履缓慢的人。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衫,很普通,但很干净。
五官算是英俊的,只有些许风霜做点缀。
你知道他走了很远的路,找过了很多地方,才来到这里。
他的长发是静态的,用一根明黄色的发带,在中段简单地束拢了一下,而后垂向地面。
一步,两步。
布鞋踏过实地,并不发出声音。
精心修葺过的平整大路,足可容八马并行。作为边关城市,只要号角吹起,战鼓擂响,战车便能自此轰隆而远。
而今只行着他一人。
他的步子很慢,甚至是……慎重。他应是非常认真地用双脚丈量了来路,他应该很认真地思考过,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疏离,似乎并不关心这个世界。
天边有云,墙上有血,甲胄流转着天光,劲弩上弦,有嘣嘣嘣的声音。
他独自在空荡荡的街上走。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包括城中巡逻的队伍,甚至也包括武安城头……那位武勋赫赫的英勇伯。
作为沙场宿将,常年在妖界战斗的实权伯爵……英勇伯鲍珩相当负责。
其秉承了鲍易一贯的掌军风格,七日大训,三日小训,从不缺席。整座武安城的军防种种,都是他亲自布置。
在战争期间尤其不肯懈怠,每日亲巡城防,时刻查漏补缺。
所有被他目光掠及的将士,无不昂首挺胸,展现自己为这场战争所做的准备。
其如猛虎巡山,目光扫过场内城外,在这名长发男子身边掠过,亦浑然无所觉。
可眼神疏冷的男子,却站定了,仰起头来。
金阳之下似有一缕风吹过。
疏冷男子的发带轻轻扬起。
然后波光粼粼,隐有流水之声。
仿佛有一条浊黄色的河流包裹了鲍珩,他却一无所觉。
立于长街的男人,透过这流水,仰看鲍珩。
他看向鲍珩却只看着鲍珩的眼睛。
目光是有重量的。
目光当然也有痕迹。
鲍珩曾经立在城楼眺望的远处,是他的视线……那时候走过的路。
这条路,通往城外那座无名的荒山——
东天师宋淮记得那两人的名字,说要予以纪念,还取了个名字叫“文槐山”,不过神霄战争骤发一时,碑刻还未来得及立上。
那一刻城楼飘扬的旗帜,那一个荒山上登神的瞬间。
浊黄色的河流里,泛起一阵阵细密的涟漪。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一切细节,都被水纹放大,也在这水流之外被注视。
一霎风吹过,旗卷更无痕。
鲍珩还按剑巡城,在城楼上大步地走。他大声呼喝,威武宣扬,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独立于长街的男人,只是抿了抿唇。
“我找到你了。”他说。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不以此为激动的理由。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
这一天早晚会来临。
但还是……太晚了。
武安城外荒山,不够强大的文永,和寂寂无名的穆青槐,竟然恰巧撞破猕知本的神霄之谋。
怀揣着人魔至暗神龛的文永,明明还欠缺积累,竟然恰巧登神,跃于妖界神海之中。
这惊人的巧合迎来了遥远的注视。
“众里寻他”的王长吉,一路找到这里。
当然是解释得过去的,人魔留下的神龛,难免有些诡异,凭借文永不能自控。如东天师宋淮,如当时齐聚战场的那些绝巅,甚至差点被打破计划的猕知本自己,都没有太过注意这件事。
只视作一个突发的意外,命运的偶然。
但王长吉却知道,世上还有一尊被忽略了的神只。
即便所有人都淡忘,都忽略,他也还会记得。
世界上最了解白骨的人,并不是祂那些幽冥世界里的老朋友。
而是从小就与祂对视,此后人生几十年,一直在寻找祂的那个人。
祂竟忘了。
……
……
超凡意义上的古老星穹,观照诸天万界。
从这个角度来说,诸天万界生灵,仰头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当然不同世界沐浴的星光有多有少……有孤星独照的如森海源界,也有被彻底锁死,接触不到星空的妖界。
超凡修士们把自己的星光圣楼立在古老星穹,为对应的星辰增添光耀,偶尔也神游星空,探秘无限宇宙。强一些的于星楼述道,光压一时,俨然也是一颗星辰。
当星辰被隔绝,古老星穹是一片未知的暗影,诸国星占高手只能谨慎地用自己的方式探索。
而这真相昭明与人族正面应对之间的距离,就是诸天联军对星占者的猎杀时间。
在星占诞生以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人族的占星修士都在星穹占据绝对优势。
这也意味着,他们是星穹中闪耀的那一个。
因此也得到更多注视,更容易成为目标。
阮泅就是这么死的。
处处被针对,处处被限制。骄命是以对位压制的姿态出手。
灵冥皇主无支恙拿到七彩斑斓的心念圆球时,正驾驭着【监天台】在星穹飞撤。
此刻【监天台】里安置了两支军队,分别是渊吉的【三叉神锋】,和神魔君的【九貔魔军】。
素称悍勇的【三叉神锋】,此刻士气跌落到谷底,放眼过去,一片沮丧的脸。也就是凭着往日操训的本能,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倒是【九貔魔军】……整体仍是肃杀冷酷,随时可以拉出去进行下一场战争。
此战联军痛失三位绝巅,被完整歼灭了一支强军,曾经呼啸沧海的【神溟飞骑】,只剩尚还留在天禧海域的几支小队。
举目望之,即便尊为皇主,高上绝巅,仍难掩眸中哀色。
他自己麾下的的【冥河水师】,在旗孝谦的统御下,正驰骋于“西极福海”。但纵使刚刚还带着兵,也无法挽救刚才那场战争。
“鲍玄镜……”
无支恙啃噬着这个名字。
“把齐国朔方伯是白骨邪神降世身的消息放出去吧。”
他平静地交托着报复的手段,但心中明白这样做已经失去意义。
鲍玄镜已经用这场人族的大胜,交出了他的投名状。此战之后,必然一飞冲天,得到齐国的重点栽培。
只要齐国愿意为其遮掩,哪怕他们能够召出鲍玄镜降世的过程,放进留影石里让人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至于这亿万份的心念……”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圆球。曾经交锋过的对手,现在以孱弱但复杂的形式存在,给他留下了最后一道考题。
无支恙随手将其丢进虚空。任流光飞散,星星点点。
“没什么好分析的了。骄命既然失手放走了阮泅的信,无论他送走的是什么,都应该当做星穹情报已经被人族探知处理。”
“我们无法尽知他的隐喻和默契,不可以过于乐观。”
“告诉狩星者。还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的,就不要出手了。保留手段,等待下一场变化。”
无支恙光头上的诡异花纹,仍在扭曲、攀爬,这过程十分缓慢,但也即将汇聚颅顶,铺满整个脑袋。
想了想,他又下令:“整军!尽快调整状态,做好战争准备。”
“古老星穹大战在即,敌方目光必被牵引……我们该去问候应江鸿了。”
就在这时,他警觉抬头,透过巨大骨球堡垒的舷窗,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时空涟漪,扰乱了虚空黯沉的秩序。在那漩涡般的波纹中心,一只拳头越来越近。
“敌袭!!!”
无支恙的光头一时爬满幽光,他在沧海创造属于海族的地府世界,为那些无处可归的海灵,建立灵冥海域。
其所缔结的“灵冥之力”,合星占与幽冥为一体,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
此刻扩张于监天台外,结成一只幽光流转的巨掌,直迎那兀至的拳头。
他更当场以心念启动了【监天台】的终极战争姿态,在咔咔的声响中,使这座以观测为主的战争造物,化作一尊高巨的披甲海将,屹立在宇宙虚空。
而后被一拳压下!
指虎覆军杀将,来者大齐军神。
凡阙天境的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他竟然追到了这里来!
所谓灵冥巨掌,如被强弩贯穿的缟素。转化战争姿态的监天海将,也在拳头下哀鸣。
三个巨大的海洋漩涡,出现在监天海将身侧。
此身遽投其间,开启了新一轮的宇宙逃亡。
自身状态完整,手中两支大军,还驾驭着【监天台】……无支恙并不畏惧同姜梦熊交手,但是追兵难道只有一路?
宇宙渺渺,拳套指虎的姜梦熊,身上兵煞凝练,如一滴滴铁汁浇落,在虚空灼出暗红色的痕。
只瞧了那几个漩涡一眼,便遽而抬身,拳破时空。
他欲往古老星穹,但不先往星穹去,而是先以“勇追穷寇、斩尽杀绝”的姿态,追击驾驭监天台的灵冥皇主……再从容奔赴。
去古老星穹的路并不难走,如姜梦熊这般的存在,他的星楼也差不多是宇宙星辰。
难的是先前未知的黑暗状态——总不能以身试伏,用生死探索虚实。
阮泅的情报传出来了,人族的反攻也就开始了。
名为【覆军】的那一只指虎,生生地碾碎了时空,姜梦熊像是撞破一面黏连的碎瓷墙,横渡过茫茫宇宙,就这样出现在超凡意义的古老星穹中,拳碎重重阻截,直至撞到了一面黄铜色泽的高墙。
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响。
好似敲钟般。
果是【乞活如是钵】!
此是一方明黄璨然的虚空世界,天地诸方都以黄铜为尽头。
上无穷,下无穷,唯有以打破极限的力量,轰击【乞活如是钵】的本体,才能触碰边界。
数之不尽的星辰,正在这片虚空静悬。
星光辉耀,令此世璨若流金。
而在虚空无限高处,正有六颗星辰高举,跃于群星之上。
以星辰为底座,已然拔起六尊巍峨的星君虚像,岿然如天柱一般。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看不出朽星衰意。反倒是浩瀚磅礴,雄姿万丈,有盖压群星的风采。
星君星辰一体,的确金碧辉煌。
姜梦熊没什么表情地抬眼——
在六尊星君更高处,璀璨星云所托举,果然有一尊身披星空冕服的身影。
曾经惶惶如丧家犬的长生君,此刻高举帝座,凌驾群星,正以无上的姿态,向无限高处飞升。
煌煌烈烈,群星来朝。
古往今来星海第一尊,南斗殿世世代代从未真正履足的高度!
“当初在南夏战场,算你跑得快。”
姜梦熊说着便往那处走:“今日不会再跑吧……长生君?”
“施主请留步。”
洪声荡于寰宇,佛号似彻星穹。
有一个面容苍老,有几分枯瘦的和尚,披挂着缀满补丁的袈裟,走在六尊星君之下。
他的站位如此之低,可气息无边无际,给人的感觉,比至高处正在跃升无上的那位至尊星帝……还要更高大!
“贫僧古难山……无染卧山。”
他很有礼貌,眼睛略显浑浊,而声音谦卑:“请施主论禅。”
“论什么禅?”
虚空之中,飘来清云一朵。
云上立着纤眉亮眼的俊秀道人。
他瞧来实在是年轻,却正正好地飘在古难山执教圣者面前,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地分五行,天分阴阳,虚空造物,无端长出一座青山。
山上有石,刻字两行,曰“太上弥罗,妙有玄真”。
他招了招手,便将身形还有些佝偻的和尚,召到山上来。笑着说:“老和尚……禅也是道。”
无染卧山并不反抗,落在山上与他相对,只道了声……“善哉!”
姜梦熊继续往上走。
面前又有一尊黑色的巨佛,盘坐虚空,普照寰宇。
群星绕此巨佛,光影虚实不定。
巨佛的眼眸像是两座正在毁灭中的世界,在末世的哀意里,慈悲的禅念仍然荡漾不休。
“公欲渡河?”
他的声音似千万个声音重叠,反反复复地回响:“黑莲寺渡世弥因——今日为君摆渡。”
但声还未落,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眸,就都静止。
黑色的巨大佛身,不知如何,印入一张画卷中。
画卷中还有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虽着缁衣,容色倾城。
她也略略地垂着眼睛:“和尚若是慈悲,便先度化了贫尼罢!这苦海无边,我已不能忍受。”
缘空师太未展颜,已卷黑莲入画中。
临淄方面的反应,和姜梦熊同时抵达!
对于这一切,长生君只是静默地垂视。
他在六尊星君全心全意地托举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无上”的神韵。
多少年梦中不见,许多回生死苦寻!
曾经遥不可及的强者,他现在也不过是掠过一眼,漫不经心。
满心满眼,不过二字——
“永恒”。
正在此时,正应此心。
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轻视,几分讥诮——
“要是玩够了……就下来吧?”
说话的人,是一尊贵不可言的大和尚。手上盘着念珠,头上烫着戒疤,眼中还带着笑,一片慈祥表情,但怎么看怎么让人想跪下。
他笑着说:“在贫僧面前登基成帝,好像不够礼貌。”
须弥山永恒禅师!
曾经的南极长生帝君,被他削去帝号,变成了长生君。
曾经的南斗殿殿主,被他扫灭南斗殿,沦为了孤家寡人。
陨仙林中,正是在他面前,长生君摇尾乞怜,为王前驱,勇斗【无名者】!
茫茫虚空群星动。
那群星之上的至尊存在,第一次有所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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