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这场伏击,乃非战之罪。
毕竟,一千多人打一万多人,兵力相差十倍。
人家颉利可汗为了保性命,直接放弃了正在抵抗的部众,只率身边有限的骑兵亡命奔逃。
唐俊悟和辛獠儿能以千余兵力击溃其部,并迫使其弃众远遁,已堪称大胜。
最大限度地完成了战略目标。
面对什么都不顾,只想逃命的颉利可汗,扪心自问,李恪觉得,就算他亲自领兵,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在辛獠儿完成入营登记后,他快步来到了唐俊悟身边。
两人没再多说废话,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并肩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辛獠儿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唐俊悟摇头给制止了。
在唐俊悟看来,此次他收到的任务,就是支援协助辛獠儿,阻击擒拿颉利可汗。
既然没能成功擒拿颉利。
此刻再多的言语,都不如当面将伏击的细节如实禀报。
对于辛獠儿想要开口说什么,以唐俊悟对他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无非是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他开脱。
但唐俊悟认为这毫无意义。
他认为李恪做事向来赏罚分明,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此刻相互揽责或辩解,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显得有包庇,耽误禀报军情的嫌疑。
只不过,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实在有些抵挡不住,辛獠儿那双圆溜溜像是写满故事的眼睛。
明明自己也因伏击失利憋了一肚子气,却总想着先替旁人扛责,活像个做错事还硬要护着同伴的毛头小子。
唐俊悟终是没忍住,放缓脚步,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辛獠儿。
“别总耷拉着个脸,跟谁欠了你两石米似的。咱们把事说清楚,殿下自有判断,你这副样子,反倒显得咱们心虚。”
辛獠儿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地回道。
“我不是心虚,就是觉得……你是来帮我的,结果还让你跟着我受牵连。”
“再提这茬,我可就真跟你急了。”
唐俊悟皱眉佯装不悦,随即又放缓语气,“战场之上,哪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咱们是同袍,本该一起扛。这一次突袭颉利,是我们两共同领兵,立了功,要一起领,失败了自然也该一起担,再分什么你我,我真揍你了?
辛獠儿闻言愣了愣,伸出右拳轻轻砸到唐俊悟肩膀上。
脸上露出了一个你老唐够意思,下次有什么硬仗,我还跟你搭伙的憨笑。
“行!听你的!以后不管是立功还是担责,咱哥俩都一起扛了!”
这一拳力道不轻,唐俊悟却只笑着揉了揉肩膀,没再多说。
很快,中军大帐的轮廓便清晰可见,帐外值守的兵士见他们俩过来,一动未动,任由两人自行进入大帐。
很显然,在此之前,李恪已特意吩咐过值守兵士,无需通报,让两人直接入内。
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正午,李恪也终于是起了床。
此时的他,养足精神的他,正悠闲地坐在矮榻前,面前放着一个正烧得通红的小炭炉,炉上煨着一把银壶,壶口飘着细细的白汽,散出淡淡的红茶茶香。
他左手上拿着一本《兵经百篇》,目光却没落在书上,反倒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炉中的炭块,听着木炭噼啪作响的轻响,神色间满是松弛。
帐帘被轻轻掀起,唐俊悟与辛獠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此情景,两人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李恪听到动静,抬头看了过来,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抬手示意。
“你们俩倒是来得恰是时候,茶刚煨好,过来尝尝。”
李恪说着,放下手中的《兵经百篇》,伸手从炭炉旁取过两个干净的青瓷杯,提起银壶将茶汤缓缓注入杯中,琥珀色的茶水落入杯中,泛起细小的涟漪。
唐俊悟与辛獠儿对视一眼,径直来到李恪面前跪了下来。
“末将二人,罪该万死,在殿下事先提醒下,竟还是未能擒获颉利,让他再次逃脱,还请殿下责罚!”
说罢,两人便俯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不敢直视李恪。
李恪倒茶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琥珀色的茶汤稳稳注入杯中,香气氤氲。
他将两杯热茶推到他们面前的矮几上。
这才将视线,落在两人身上那布满刀枪剑戟划痕的甲胄上。
就连两位主将都战斗到这种地步,可以想见麾下弟兄们在碛口的厮杀有多惨烈。
“都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见两人仍不肯动,李恪又补充道。
“我问你们,此次伏击,你们以千余兵力,击溃了颉利多少部众?”
唐俊悟闻言,抬头拱手回道:“回殿下,击败其部一万余人,斩杀三千余,俘虏两千。”
“那颉利突围时,带了多少人?” 李恪又问。
“不足五千骑兵!” 辛獠儿连忙接话。
李恪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平和.
“你们以十倍兵力差距,达成此等战果,已算超额完成战略目标。颉利弃众而逃,非你们之过。”
说到这,李恪担心两人仍陷在 “未擒颉利” 的自责里,便放下茶杯。
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将两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手指触到两人甲胄上的冰凉,还有未清理干净的沙尘,语气又温和了几分。
“打仗这种事,从没有百分百的胜算,能在十倍兵力差距下,把颉利的主力打垮,逼得他只能带着残兵逃走,这已经是硬仗、胜仗。”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就算是本王亲自带兵去堵截他,也未必有你俩做得更好。”
在唐俊悟与辛獠儿眼中,李恪一直是一位赏罚分明的主将。
虽说年纪不大,但自带一种亲和、友善、压迫、威严,以及神秘等诸多矛盾却又和谐融为一体的主帅。
此刻听他竟以自身做比,说出如此坦诚甚至近乎“自贬”的话语。
唐俊悟与辛獠儿两人都愣住了,两个大男人,眼眶瞬间发红发热。
只觉得胸膛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不安与惶恐。
他们跟随李恪时日不短,深知这位年轻主帅骨子里的骄傲与坚韧,何曾听过他这般自辱的话?
两个人喉头动了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辛獠儿这个在朔方草原长大,骨子里崇尚铁血和强者的汉子,此刻只觉得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猛地一抱拳,甲叶铿锵作响,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显得格外粗粝沙哑。
“殿下!末将……最笨,也不会说话,往后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末将绝不皱一下眉头!”
旁边的唐俊悟虽不似辛獠儿这般情绪外露,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下颌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殿下信重,末将万死难报!末将愿与辛将军一同,为殿下前驱,必不叫那颉利老儿再有喘息之机!”
两人目光灼灼,之前的颓丧与惶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燃烧的忠诚与战意。
有种殿下待我如国士,我等唯有以死效命,方能报此知遇之恩的意思!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
李恪看着两人眼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炽热,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伸手,再次拍了拍二人的臂甲。
“要你们赴汤蹈火的日子还在后头,现在,先坐下,把茶喝了,暖暖身子。”
说到这,李恪将两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目光落在辛獠儿护肩上的裂痕与唐俊悟小臂上包扎白色绷带上。
再加上两人未曾换洗衣服,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厮杀后的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混合着汗水的味道隐隐传来。
刚才因为将注意力放在两人自责的情绪上,未曾留意。
现在见两人放下心中的包袱,李恪这才注意到他们的狼狈,眉头微微蹙起。
“你们俩倒是能耐,身上带着伤还硬撑着来请罪,就不知道先找军医处理?”
辛獠儿闻言,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局促地笑了。
“殿下,末将这不是怕您等着嘛……再说了,我们这点小伤不碍事!”
唐俊悟也跟着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固执。
“殿下,末将二人想着先向您禀报战况,再请领责罚,这些小伤……晚些处理也无妨。”
李恪见两人这副 “轻伤不下火线” 的模样,又气又笑,伸手点了点他们。
“你们啊,把自身‘职责’看得这般重,本王很喜欢,有你们这样的部将,是本王之幸。”
李恪语气里满是认可,可下一句,却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认真。
“但正因你们是本王倚重的臂膀,才更该保重自身。一具完好无损的躯体,远比带着暗伤的病体更能替本王斩将夺旗,开疆拓土。若是连身子都垮了,往后谁来替本王扛枪守边疆?”
“不要忘记了你们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什么铜头铁臂的神兵。”
说到这,李恪又伸出手指,指了指唐俊悟和辛獠儿布满血渍和泥浆的衣服。
又用右手手掌,在自己的鼻子旁,使劲的扇了扇,一脸嫌弃的说道。
“本来,还想让你们仔细说说碛口之战的经过,以及颉利突围的细节。”
“现在嘛!”
李恪故意皱紧了眉头,做出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
“还是免了吧!就你们这一身味儿,别说仔细说了,怕是刚多待一会,就能把本王这帐子里的茶香都给熏没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那并不存在的浓重气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调侃和命令。
“现在,立刻、马上,去找军医处理伤口,再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干净!等洗完了,像个人了,再回来跟本王详细禀报!去吧!”
这番半真半假的嫌弃,冲淡了帐内原本沉重激昂的氛围。
让唐俊悟和辛獠儿两个铁汉的心肠都柔化了几分。
他们知道,殿下这是用最轻松的方式,表达着最切实的关怀。
辛撩儿见状,也不再坚持己见,嘴角露出一丝绷不住的笑意,拱手躬身道。
“既然如此,末将这就去处理伤口、更换衣物,稍后再来向殿下禀报......”
只不过,最后“详情”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一旁的唐俊悟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末将和老辛身上真的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用等到收拾干净。”
唐俊悟语气急切,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
这一举动,把一旁的辛撩儿都看呆了。
只得跟着点头,脸上刚才带的憨笑也跟着收了收。
“是啊,殿下!咱们这伤真不打紧,耽误了战况禀报才是大事!”
李恪看着两人一脸 “不肯罢休” 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在矮几上敲了敲。
“你们啊,还真是跟我较上劲了,就连我想休息一会都不行!”
\"行吧,既然你们坚持,”李恪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那就长话短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最关键的说清楚。”
他指了指离炭炉稍远的两张胡凳。
“坐吧,难道还要本王仰着头跟你们说话不成?”
这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亲近的调侃,让唐俊悟和辛獠儿不再坚持,依言在胡凳上坐下,只是依旧挺直着背脊,仅坐了前半边。
坐下的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唐俊悟开口。
“启禀殿下...此次袭击,我们按照您...”
然而,还不等唐俊悟把完整的一句话说完。
大帐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略带慌张的呼喊。
“殿下!不好了!李靖总管带来的大唐府兵,跟我们燕王卫的督军士兵打了起来。
“什么?共多少人?有没有动家伙?”
“见血了没有?那方先动的手?!”
第一句话,出自唐俊悟之口,他反应极快,问的是规模和危险程度,这是将领的本能。
第二句出自辛獠儿,他更关心冲突的性质和底线。
两人瞬间从胡凳上弹起,周身疲惫与伤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驱散,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左一右护在李恪身前。
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冲出去。
方才请求禀报军情的情绪,此刻全化为了应对突发危机的警惕。
帐内茶香犹在,气氛却已剑拔弩张。
直到这时,李恪不缓不急,不温不火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嗯?这些兔崽子还学人打起架来?怎么样,打赢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