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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年,五月。

广陵。

长桌两侧坐满了广陵商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或拢着袖子,或把玩核桃,暮气沉沉的;也有打扮张扬的女子,柳眉上挑,泼辣地瞪回去每一个偷看的人。

主位上坐着的女孩年轻得不像话,传自名声赫赫的乔姬的美貌即便不施粉黛,也叫人惊心动魄。江乔穿着件湖蓝色的衣衫,浓墨般的长发间簪着根白玉簪子,衬着雪白的耳垂,难免惹人心旌动摇。

“江会长此番召集我们前来,不知所为何意?”有人忍不住道。

“江某年纪轻,承蒙各位同行抬爱,才坐上会长的位置。”江乔谦逊地说,“所以有一事,江某不得不提前向诸位透露,以免诸位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座上的人不由得心生疑窦。

江乔在乔姬死后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后来江家长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帝都,江氏的大权一度在几个宗亲手中来回打转。但几年前,江乔横空出世,搞定所有难搞的宗亲,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

前不久,广陵江氏又将多年来囤积的五百万石粮食全部送往拥雪关。令人忍不住猜疑,江乔是否仗着云中楚氏的权势,才夺得如今的地位。

“诸位应该也知道,今年年初,前镇北王也就是龙骧将军殉国,江某前去云中吊唁。在云中,江某见到了一位来自帝都的达官显贵,他与江某颇有些交情,于是多说了几句话。”

从帝都前往云中吊唁楚明彦的达官显贵,除了关中裴氏的少主还有谁?裴璋的外甥是新帝最疼爱的弟弟,关中裴氏名声显赫,荣宠至极。裴璋流出的消息,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新帝的意思。

众人心中一片哗然,急迫地等着江乔往下说。

“那位显贵说,陛下对多地粮价上涨一事颇为不满。”

江乔慢条斯理地说:“拥雪关战事吃紧,龙骧将军以身殉国,陛下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辈。内阁或许于今年着手整治投机倒把之辈,轻者罚没家产,重者流放充军,以充实拥雪关军备。”

“所以,江某才狠下心来,将五百万石粮食送往拥雪关,以示广陵江氏略效犬马之劳。”江乔站起来,对着众人微微躬身道,“如何取舍,全凭诸位,江某言尽于此。”

江乔离开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来的包厢,迎面撞上带着身着黑衣、抱着长剑的少年。江乔轻轻地拧眉,她闻到少年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洛南山指指屋顶,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替你审过了,是你的族亲叔叔派人来杀你。家主让我保护你,听你的调遣,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不收酬金。”

“暂时不必。”江乔客气地说。

洛南山无所谓,耸耸肩膀,跟在江乔身边走出酒楼。外面下起细如牛毛的小雨,路人奔跑着躲入街道两侧的商铺避雨。邓勉用袖子遮着脑袋跑过来,将一袋热气腾腾的油纸包塞到江乔手上,笑得傻乎乎的。

“这是什么?”江乔好脾气地问。

“好吃的。”邓勉说,“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江乔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微笑着说:“谢谢。我很喜欢。”

邓勉把一个斗笠戴在江乔头上,两人慢慢地走回家,身后跟着一个洛南山。他们在邓勉赁的院子前分手,江乔漫步在微凉的细雨中,缓慢、悠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是不是喜欢你?”洛南山突如其来地问。

江乔有点惊讶地看着洛南山。

“我看家主对镇北王殿下就是这样的。”洛南山煞有介事地说,“不过殿下对家主也很好,很愿意哄着家主。她不会像你这样,连尝都不尝就说喜欢。他们说,这个叫敷衍。”

“你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江乔轻松惬意地往江宅走。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洛南山话多得不像一个刺客。

江乔安静片刻,说:“也许是一个能替我修琴的人。”

洛南山没听懂。

他保护了江乔好几天,江乔最擅长的其实是算术和吹笛。那架并不名贵的七弦琴闲置在窗边,江乔空闲时便会擦拭,却从不弹奏。

——

帝都。

宣政殿。

“拥雪关一昧龟缩避战,而不知道夺回关外失陷的军事堡垒,如今还要大兴土木,修筑新城墙。楚识夏根本不堪为镇北王,还望陛下三思!”

“今年天灾频发,各地都是用钱的时候。天下又不是只有打仗死的人才作数,若是处处紧着拥雪关,又将中原腹地百姓的死活置于何地?云中楚氏分明是为一己私利,窃取国财!”

白子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指节规律地在扶手上敲着,未有丝毫变化,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堂上一片激烈的反对声终于消停,大约是骂够了,又或许是词穷了。众人终于想起来看看皇帝是什么表情,无数道犀利老辣的目光却穿不透白子澈这张年轻的面皮。

“所以,诸位仅仅是担心钱的问题,对么?”白子澈轻松地笑笑,说,“皇商广陵江氏向朕表示,愿意偕同广陵商会为拥雪关的防御工事出资。如此,诸君是否无话可说?”

“陛下,拥雪关消极怠战——”

“严卿,”白子澈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说,“你是文臣,没有打过一天仗,没有去过一天拥雪关。圣人说‘知行合一’,你两者都做不到,至少可以保持沉默,不要随便对镇北王的决定置喙。”

那名臣子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涨红。

“诸位不必急着表态,站队,揣摩朕的心思。如果有人有更好的计划安置受灾的流民,再来和朕商议拥雪关的防御工事究竟有没有必要。”白子澈轻飘飘地说,“如果没有,朕不想再听废话。”

朝会散去,白子澈返回未央宫中。

白琰受封魏亲王,早早出宫居住。白子澈尚未娶妻,又不喜前呼后拥,未央宫中常常只有他和小宫女吹云,孙盐偶尔进宫汇报公务。大多数时候,未央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子澈自顾自地就着一壶冷茶,坐在悬挂起来的《观音大士图》前。

宫人皆知新帝节俭,没有穷奢极欲的爱好。有人思及白子澈潜龙之时曾绘得一手绝妙丹青,便重金购来名家传世之作献媚,最终也无功而返。

未央宫中唯一陈列的画作,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观音大士图》。这幅曾失窃于宫廷的画作重见天日,却无人敢向新帝追问它的来历。但新帝似乎极为喜爱这张画,将其置于安眠之处,日日看着光影在画上变幻。

其实白子澈只是以此警醒自己,不要忘了为什么开始。

“子澈,莫忘来时路。”

霍文柏的遗言像是一道戒疤,烙在白子澈的骨骼里。

冷冽的茶香在口腔里蔓延开,驱散了一点燥热。白子澈觉得自己像是志怪传说里的书生,等着画中的精魅现身一叙。还好白子澈没有对着画自言自语的习惯,否则真成了痴人。

黯淡下来的阳光渐渐倾斜,从门槛边爬到白子澈的衣摆下。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白子澈听见宫外撞钟的声音,提醒已经是做晚饭的时间。朱红色的宫门被机枢推动着,由外到里,一扇扇地合拢。

白子澈转头望向最后一缕被宫门切断的阳光,忽然笑了笑。

“真像是一口棺材啊。”

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

拥雪关。

鬼市主在机关术一道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他为了画楚识夏那个要求刁钻的防御工事图纸,每天心情暴躁,抓耳挠腮,逮谁骂谁。七大营主将路过他的房间门口,都免不了要溅上两粒唾沫星子。

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鬼市主蓬头垢面地坐在一堆竹管、机枢、纸张和炭笔中间,装神弄鬼的羊骨面具半拉挂在下巴上。他抓着炭笔在桦皮纸上涂抹,头也不回地对进门的人说:“你再提乱七八糟的要求,我就一刀捅死你。我欠沈妩几条命都没用。”

来者轻笑一声,是男子的声线。

鬼市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把将面具撸回脸上,转头盯着不请自来的李卿白。

“你来杀我?”鬼市主警惕地问。

“我来守着我的小徒弟,免得如你占卜的卦象所示,断子绝孙,剑术断绝。”李卿白抱着剑靠在门框上,对着他一抬下巴,“你的图纸画得怎么样了?”

“画不了。”鬼市主恶狠狠地说,“你让楚识夏赶紧跟尔丹投降,带着她的童养夫该往哪里躲就往哪里躲吧!别一天天地上赶着找死。”

李卿白不置可否,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鬼市主泄气地耷拉下肩膀,说:“有点难度。”

“我不懂机关术。”李卿白敞开房门,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鬼市主慢吞吞地穿上靴子,裹上那身黑白无常似的袍子,跟在李卿白身后往外走。

天边的太阳温吞得像一颗水煮蛋。

拥雪关的士兵正在训练,呼喝声如长风般回荡。士兵中不乏年轻生涩的面孔,最小的看上去才十六七岁。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上战场?”鬼市主皱眉。

“在阕北,十七岁就能参军,女子亦可读书、学武、继承家业,知道为什么吗?”李卿白的语调懒洋洋的。

“不如你剑圣大人见多识广。”鬼市主不屑知道,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阕北多孤儿寡母。”李卿白轻描淡写地说,“说不上见多识广,只不过我也是阕北人而已。”

“你是阕北人?”鬼市主一愣。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楚明彦有交情?”

李卿白失笑,洒脱道:“我年幼丧父丧母,全靠济善堂抚养长大。而全阕北的济善堂都靠着官府,或者说,靠着镇北王府过日子。武学或者读书特别有天赋的孩子,会得到进入镇北王府深造的机会,能否平步青云,全看自己。”

鬼市主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

“这座防御工事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你为难至此?”李卿白问。

除了楚识夏、沉舟和鬼市主三人,连出力的白子澈、出钱的江乔都未必知道这座防御工事的具体情况。七大营统统被蒙在鼓里,闷头执行楚识夏的命令。

“这个世界上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鬼市主摊开双手,遗憾地说,“我不是那个能开口的人。我要是说出来,你徒弟可能会把我的舌头割了。”

“好吧。”李卿白也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转而问,“你算过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吗?”

“算过不下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鬼市主觑他一眼,道,“你不是不信命吗?”

李卿白没有理会他的挤兑,直白地问:“结果是什么?”

“我看不到胜算。”鬼市主说,“神并不眷顾她。”

李卿白沉默了很久。

鬼市主幽幽地叹气,说:“你的徒弟比你还不信邪。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今日的情形,她似乎比我更早预料到。她很像她母亲,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卿白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说:“毕竟是我的徒弟啊。”

鬼市主冷笑一声,没搭理他。

“我这些日子在拥雪关,听说了很多关于尔丹的事。”

尔丹·古勒台,古勒台是青鹰部可汗赐给他的姓氏,他本是个姓名不详的奴隶。青鹰部的老可汗在一夜梦见草原的东方有烈日升起,草原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老可汗派人到青鹰部东方的领地寻找,发现谈吐、见识都不凡的尔丹,将其收为义子,还把女儿也嫁给他。

“北狄人都喜欢编这样的神话。”鬼市主尖酸刻薄地说,“搞不好尔丹就是老可汗四处留情,留下来的孽缘。不然谁愿意把家业拱手让人?他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

李卿白无奈地说:“我说过你说话很恶毒吗?”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砸了我的摊子吗?”鬼市主呛声道。

李卿白扶额。

“我知道‘尔丹’这个名字是老可汗给他取的。”

鬼市主嘲讽地笑起来,说:“尔丹在北狄古语中就是‘太阳’的意思,山河变色、江流枯竭,唯独日月永恒不变。从收养尔丹的第一天,那位老可汗就对他寄予厚望。对于草原人来说,他们也愿意相信,尔丹就是神明赐予的,带领他们走出贫苦日子的‘太阳’。”

“连我也不得不信。”鬼市主喃喃道。

李卿白出奇笃定地说:“如果尔丹真的是神赐予北狄的太阳,那么天生楚识夏,就是要她亲手射落这轮烈日。”

鬼市主骂骂咧咧地踢了李卿白一脚,说:“你们师徒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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