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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彦病了。

那夜剖陈心迹后,楚明彦多年以来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弛,病得一发不可收拾。楚识夏衣不解带地守了楚明彦三天三夜,沉舟也跟在楚识夏身后不眠不休地跑了三天三夜。

楚识夏再一次换掉楚明彦额头上的冰毛巾,屋子里水沉香的气味已经淡得快闻不到。沉舟默默地站到楚识夏身后,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楚识夏卸力般靠在沉舟的胸口,眼睛却盯着床上陷入高热的楚明彦。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楚识夏失魂落魄道,“我自以为是的改天换地,是否也像父亲声势浩大的北征一般,其实到最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我还是要失去他们。”

“不会的。”沉舟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白子澈不是白詹,你也不再是孤立无援的那个你。”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

敲门声疾风骤雨般响起,沉舟转身去开门,被阴冷潮湿的雨水气息扑了一脸。徐砚斗笠歪斜、鞋履湿透,气喘吁吁地推开沉舟。楚识夏皱着眉拉下床幔,挡住扑向楚明彦的冷风。

“王爷还是没有醒吗,你们云中还有没有说话管用的?”徐砚焦灼道,“内阁在修订和谈条款,兵部和户部要推行边境互市,太子殿下和首辅都压不住了。”

楚识夏眼神一凛,转身拎起桌上的饮涧雪。

“我去内阁,你守好哥哥。”楚识夏对沉舟说。

“我和你一起去。”沉舟拦住她,打了个响指。

洛霜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房梁上翻下来,半跪在地。

“霜衣,守好镇北王。”

“遵家主令。”

楚识夏犹豫片刻,转头冲回床前,撩起床幔看了楚明彦一眼。楚明彦在梦中也紧紧地皱着眉,像是心事难解。

楚识夏情难自禁地想起来,她小时候生病,楚明彦一边守着她,一边处理公务。楚识夏那个时候年纪小,娇气又黏人,除了两个哥哥谁都不让抱。楚明彦抱着哭闹的小女孩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还要有条不紊地回复下属的询问。

时移世易,楚明彦肩头扛着的万千英灵还是落到楚识夏肩上。顶天立地的兄长被搓揉成小小的一团,放在风雨吹不到的地方;天真任性的妹妹迎着腥风血雨长大,独自在漫漫长夜中远行。

楚识夏摘下腕上的佛珠放在楚明彦掌心,握着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

“哥,你要早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回云中。”

沉舟撑开一把伞,站在滂沱大雨中对楚识夏伸出手。他身后的狂风暴雨仿佛巨兽的血盆大口,寒意森森。楚识夏提着饮涧雪,握着他的手踏入咆哮的风雨中。

——

纷纷扬扬的纸张雪片般被无数只脚踩过,不断有纸张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称不上宽敞的房间里挤满了内阁重臣、六部官员,草率地摆开两列桌案,泾渭分明地分开了各执一词的人。

两列桌案中间仅容两人并肩走过,尽头坐着心力交瘁的白子澈。白子澈面色憔悴,眼球上遍布蛛网般的血丝。他两只耳边仿佛各有八百只鸭子扯开嗓子疯狂尖叫,不由得将脸埋在掌心里深吸一口气。

官员们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逐渐发展成互相攻讦。

支持互市的一方骂对面是墨守成规、尸位素餐的蛀虫,为了勾结云中楚氏不顾大局。反对互市的痛斥对面是脑子进水的朽木,异想天开的井底之蛙。双方的怒气不断升温,甚至开始口不择言地问候对方的族谱。

白子澈忍无可忍地砸了手边的茶盏。

“互市绝无可能。”白子澈望着最为激动的户部尚书,冷冷地说:“大周开国以来,拥雪关一直都是抵御外族入侵的军事重地。贯穿阕北打通北狄与大周的商路,亏你们想得出来。”

户部尚书面对白子澈也不慌不忙,说:“太子殿下对北狄人不了解,北狄土地贫瘠、物产稀薄,每每发生战乱都是为了一口粮食。若是以边境互市解决北狄的粮食问题,就不会再起兵戈,拥雪关的难题不攻自破。假以时日,连拥雪关也不必存在。”

“你说得轻巧。”白子澈分毫不让,“太宗年间,边境互市也仅仅在拥雪关外进行,交易数额、种类都被严厉控制。即便是大周与北狄关系最和缓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说废黜拥雪关。”

兵部尚书一唱一和道:“可是如今不是太宗年间了!北狄与大周握手言和,俯首称臣。一旦互市开始,兵部即可在商道沿途设军事堡垒,保证商道安宁。”

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敢这么和储君说话,当然不是活腻歪了。

白子澈心知肚明,这其实是皇帝的意思。

户部和兵部的势力进入阕北四州,分割阕北的财政与兵权,下一步就是收回云中楚氏在阕北的军政大权,废弃“镇北王”的头衔。所谓互市,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裴首辅按住白子澈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再往下争论,怕是两位尚书就要诘责白子澈与云中楚氏来往过密。皇帝对白子澈已经生了警惕,白子澈越是做多,便越是错多。

“说得好啊。”

大门被人推开,雷霆、闪电、暴雨汹涌而入。

楚识夏鼓着掌走进群臣之中,带着雨水的寒冽和刀剑的肃杀之气。沉舟一贯面无表情,收起雨伞的动作像是按剑回鞘,将喷薄欲发的杀气按捺下去。

二人所到之处,朝臣像是流水那样分开,唯恐避之不及。

楚识夏在兵部尚书面前站定,微微欠身按住他面前的桌案,锋利的眼神几乎令兵部尚书心脏停跳。

“尚书大人从前在何处高就?”楚识夏貌似和气地问,“阕北、南疆还是东海?您熟悉的是南疆的流民,东海的倭寇,还是阕北的蛮族?”

兵部尚书咬着牙,说:“我乃进士出身。大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也不可擅闯内阁,干涉朝政!”

“我兄长身体有恙,我代他前来。还是说,如今阕北边防,已经轮不到我们云中楚氏说了算了?”楚识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尚书大人拳拳爱国之心,真是叫人钦佩不已。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是纸上谈兵。”

楚识夏一只手便将拍案而起的兵部尚书按回原位,冷淡地说:“阕北多平原而少山地,拥雪关是唯一一道依据天险而建的关隘。拥雪关后是一马平川,北狄人若是入境,你们的兵马跑死了也看不见他们的马屁股。驻守商道?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户部尚书呵斥道:“楚识夏,你莫要危言耸听。就算镇北王身体有恙,也轮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在这里胡说八道!”

“白熠兵变、白焕谋反、庆州叛乱的时候,没有我这个女流之辈,诸位早就是逆贼刀下鬼,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里跟我叫嚣?”楚识夏冷笑,“你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对得起北狄人送到你府上的黄金,你自己心里清楚。”

户部尚书如遭雷击,脸色在四起的议论声中一点点苍白下去。他软弱无力地反驳了两句,便颓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楚识夏环视满屋惊魂未定的官员,心中的冷漠和戾气达到了顶峰。

这就是她要守的江山。

参与拟定和谈条款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户部、兵部企图倚仗商道扩大势力,顺便获得皇帝的宠信;皇帝试图彻底独揽大权,将云中楚氏手中的权力收回。

没有人在意,拥雪关一旦打开,第一个死的人会是谁。

“两国已经和谈,北狄也宣布臣服。我知道云中楚氏和北狄有血海深仇,可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要为一己私仇伤了两国和气。”礼部尚书打圆场道,“楚大小姐,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呢。”楚识夏轻飘飘地一笑,礼部尚书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诸位今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同我说大局,同我说忍让,同我说两国和气、千秋大业,不是因为你们有本事,不是因为你们比我更了解北狄。”

“而是因为你们没有生在阕北。”

楚识夏字字泣血、掷地有声,目光从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扫过。她只是一个凡人,没有透过皮囊看清其下心肝脾肺的本事,却让每一个被她看过的人心底都生出一股寒意。

“你们没有妻子死丈夫、父母死儿子、孩童死父亲。你们没有世世代代埋骨在边关,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财被掠夺一空,看着兄弟被残杀、姐妹被侮辱。你们平平安安地读书、科考,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时刻刻畏惧北狄人的屠刀会砍下来。”

“血海深仇?我们和北狄人当然有血海深仇。”

楚识夏逼视躲避她视线的几位重臣,咄咄逼人道:“那你们呢?你们没有被北狄人杀过亲友,没有被北狄人烧过房屋田地,你们就可以打开拥雪关,让阕北的仇人在阕北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吗!”

楚识夏一拳砸碎桌上的茶盏,碎片扎破她的手,星星点点的鲜血溅在户部尚书的脸上。

她像是一头盛怒的豹子,磨着雪亮的牙齿,随时会撕破猎物的喉咙。所有人都被楚识夏震住,在她的怒火和威严下不敢出声。阁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绣花针落下的声音都能轻易撕破僵局。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和稀泥道:“互市一事,陛下也……”

“陛下?若是陛下在此,一定杀了你们几个勾结异族的乱臣贼子!”

楚识夏猛地打断他,劈手抽出饮涧雪。礼部尚书感觉脖子一凉,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白子澈吓了一跳,刚想出声制止便被沉舟按回座位上。

饮涧雪劈进桌案三寸,剑柄犹自震颤。

“边关互市,实为引狼入室,坏祖宗之基业,乱大周之朝纲。再议互市者,可杀。”

楚识夏凝视那些震惊、恐惧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

“钦天监说,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

楚识夏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偏头往长廊外葱茏苍郁的花木间望。天地间光线黯淡,长廊上挂着的灯笼也难穿透昏沉的黑暗。楚识夏穿着一袭宽袍大袖的白色锦袍,是这幕昏暗光景中唯一的亮色。

白子澈提着一盏灯,在楚识夏回望的目光中缓缓靠近。

“你兄长的身体可还好么?”白子澈问。

“他的身体一直这样。”楚识夏叹息道。

“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要杀人,还好沉舟把我拦住了。”白子澈淡淡地笑着,说,“多亏有你在,否则我们势单力薄,还按不住三部尚书的压力。”

“是挺想杀人的,”楚识夏也笑,略带酸楚地说,“可是我得忍住啊。我哥哥还病着,我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谁给我收拾烂摊子?我二哥远在拥雪关,如今在帝都,云中楚氏只有靠我。”

楚识夏有点冷似的抱着胳膊,白皙纤薄的眼皮被裹着雨水的风一吹,微微地发红。白子澈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是他忍住了,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户部尚书收了北狄人的黄金,这件事是真的。”

楚识夏对白子澈的悸动无知无觉,公事公办地对他说,“你可以让羽林卫直接去查抄,然后把结果告诉陛下。以陛下多疑的性格,不会再重用户部尚书,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提互市的事。”

“好。”

楚识夏略微宽心,接着说:“沉舟那里有一份名单,都是收了北狄人好处的贵族和官员。殿下可以多多留意他们的动向,以免被他们迷惑。”

白子澈依然是点头。

楚识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缄口不言。白子澈静静地站在她对面,拢着白色的衣袖。

两人之间只有一盏静默燃烧的灯火,烛花发出轻微的爆炸声。权力纷争、阴谋诡计和嘈杂的争吵声短暂地远离了这对君臣,天地间一时仿佛只有潺潺的雨声。

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白子澈几不可察地凝视楚识夏笼罩在温暖光晕中的侧脸。

往后的几十年里的人生里,白子澈反复地回忆这一刻。

雨水从枝头滴落的轨迹、纯白衣袖上的纹路、鸦羽般的睫毛轻颤的痕迹,一切微末的细节在白子澈的回忆中不断地放大、清晰,试图与时光抗衡,保留原本的色彩。

注定要孑然一身的帝王,从天神的手中窃取了片刻香甜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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