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虚影消散,高丽王有些担忧地看向了卞学道的方向。
他这毕竟是第一次看见神迹,难免会担心自己有什么冒犯冲撞的地方,在手下人面前丢了面子还好,可要是惹得神明不快,然后折十几二十年寿数就亏大了。
卞学道这边,也尝尝松了一口气,像是度过了什么危机一样,注意到高丽王的目光,施施然解释道:“大王勿要忧心,普贤真人乃是上苍有感大王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意,为嘉奖大王的功绩,特意降世而来,只是此前有小人奸佞,在不恰当的时机言语,冲撞了神灵,才会引得神灵大发神威,以至于神迹提前结束。”
高丽王一听这话,表情先是舒缓了一些。
和他没关系就好。
紧接着又转为狂喜。
上苍有感他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还是来嘉奖他的!?
什么嘉奖,嘉奖什么?
高丽王自觉不算贪心,不求长生不老,保他个长命百岁也行啊!
纵观历史,为王称帝者,有哪个真正活到了一百岁?
可很快, 他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了卞学道后面的半句话,有奸佞小人冲撞了神明,致使神迹提前结束。
结束就结束吧,他身为小国之主都这么忙,神明要管理的地界可比他大多了,时间珍贵紧张一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问题是,他的奖赏嘞?
奖赏还没有发放吧?
这要怎么算?
会不会神明一生气,原本属于他的奖赏就被吞了?
脑海中蹦出这个可怕的想法,高丽王是又惊又气。
都是那个混账!
要不是那个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忽然开口,冲撞了神灵,他现在多半已经接受神力的洗礼了。
就算不能长命百岁,无灾无病活到八十也好啊!
现在全完了!
怒从心头起,高丽王直接对身旁的大太监道:“去,把那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我砍了!”
此话一出,士林派群臣哗然一片。
不过这群人要么级别不够,要么胆子太小,根本不敢开口。
最后只得将目光齐刷刷对准了赵光祖,后者上前一步,恭声说道:“还请王上开恩,自古以来,未曾听闻有明君因......”
这是他惯用的说辞,先用明君圣主不会做什么,来堵高丽王的嘴,后面再摆事实讲道理。
一套连招下来,可谓是无往而不利。
不过很可惜,高丽王如今正处在盛怒的状态下,别说赵光祖了,就算是赵太祖......他能过来吗?
“爱卿不必多说,此人冲撞神明,罪大恶极!”
“若是神明降罪于本王,倒还罢了,若是神明降下灾祸,本王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国的百姓?”
不光赵光祖会扯虎皮拉大旗,高丽王能在勋旧派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仍能扶持出一股不小的势力。
本身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你能拿明君圣主举例,我也能拿百姓挡刀。
总不能明君圣主连百姓的死活都不在乎吧?
赵光祖听到这话,果然说不出话来了。
纵使身后的官员小声与他催促,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
难道说对方是无心的?
还是说神灵是假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神仙,再用孔夫子的话引经据典一番?
别扯了,且不说王上本身就是一个迷信的人。
单刚刚的神迹,就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而无论卞学道口中的神明嘉奖是真是假,现在都无从证实,可以说,主动权全在对方的身上。
除非......
赵光祖似乎抓到了一丝希望,正准备开口。
却听卞学道说:“王上喜怒,神明显化神迹,乃是大喜之事,实在不宜见血,纵使刚才那位大人有天大的不是,都还请王上从轻发落。”
赵光祖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从表面上来看,卞学道这是在帮士林派的人说话,可这话中却是夹枪带棒,若是承了这份情,那罪大恶极的帽子,就无论如何都摘不掉了。
可若是不承情,他又能说什么?
难不成让高丽王不要接受卞学道的建议,直接把人给砍了?
阳谋!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看来此人也不是个易于之辈,洪景舟还真是有个好女婿。
赵光祖心中想着,再看向高丽王,对方脸上的怒意果然消退了几分,游移不定后,最终挥了挥手:“卞爱卿说的在理,既然如此,那就饶他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摘去他的官帽,贬为奴籍!”
听到这话,士林派的官员皆是表情一变。
贬为奴籍,对于读书人来说,可不仅仅是羞辱那么简单。
本朝有一项律令,那就是一日为奴,终生为奴,子孙后代亦然。
而奴隶,是没资格参加科举的。
换言之,那个倒霉蛋还有他更倒霉的子孙后代,永远都别想做官了。
当然,对方也未必会有子孙后代。
一些人还想要说情,可刚有苗头,就被高丽王扫了一眼:“不用再劝了,孤王主意已定,谁若是再劝,以同罪论处!”
此话一出,没有人再敢求情了。
“行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退朝吧,卞爱卿留一下。”高丽王留卞学道,主要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大太监朗声道:“退朝!”
百官礼毕后,纷纷朝着殿外走去。
赵光祖却是留在了殿上,高丽王见到他后,虽然心烦意乱,可还是耐心问道:“赵爱卿,可还有什么事情?”
“启禀王上,臣已经整理出了启蒙儿童的书籍名录,还请王上过目。”
赵光祖将袖中的折子取了出来,恭敬地呈递过去。
高丽王现在一颗心就挂在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长命百岁上,哪里有心思去看这些:“些许小事,爱卿自己看着办好了。”
见王上这般模样,赵光祖有些犹豫,还是说道:“启禀王上,事关重大......”
“是啊王上,儿童乃国之未来,乃是重中之重,不能马虎啊!”正这时,卞学道也开口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跟赵光祖唱反调,反而还帮着对方说话。
这下连高丽王都有些诧异了。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卞学道是个根正苗红的勋旧派吧,怎么反倒帮士林派的魁首说话了?
卞学道似乎看出了高丽王的想法,笑着解释道:“王上明鉴,晚辈是洪大人的女婿不假,而洪大人偶尔与赵大人意见相左也是真,可无论洪大人还是赵大人,都是大王的臣子,自然应当一切以国家利益为先为重,启蒙儿童,教化百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臣仗义执言,有何不妥?”
高丽王一听这话,拍案叫好:“行,既然卞爱卿都这样说了,赵爱卿,你就把书籍名册呈递上来,由孤王来过目。”
“是。”赵光祖心中叹息,看出了卞学道的心机城府,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将名册交给了王上。
高丽王通篇看了下来,要说赵光祖的能力是非常不错的,这名册上除了有启蒙书籍的名录,还用简短而又工整的字迹,写了为什么推荐这些书籍,经由这些书籍启蒙的儿童,又会相较于其他儿童有哪些优势。
若是过去的高丽王见了,绝对会将赵光祖大夸特夸一番,然后命对方放心施为。
可现在,高丽王本就是在别人的劝说下,才来看这名录的,可以说是提前带上了有色眼镜。
这篇原本还算错的文章,怎么看,怎么觉得枯燥乏味看不进去。
可话都说出去了,又不能不看,因此,高丽王只能强忍着急躁,将折子通篇看了一遍,又随便问了两个问题,最后敷衍地答应了下来。
赵光祖也看出了王上的不耐烦,没敢过分叨扰。
接回书籍名册后,便行礼告退。
离开王宫的时候,他心中还在叹息。
真是不能小瞧了卞学道。
对方仅仅只用了一句话,还是一句好话,就让他在王上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不出意外的话,王上现在心里想的绝对是:“我随便敷衍一下,不还是应付过去了?”
“赵光祖变了,都学会小题大做了。”
不过这些,尚且还在赵光祖的承受范围之内,甚至,这次主动留下,也是为了进行一次试探。
否则,真当他这位士林派领袖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他只是要确认一下,王上究竟魔怔到什么程度了,好规划以后的行动。
免得不知深浅,触怒了王上,犯了忌讳,酿造出更大的悲剧。
不过,现在虽然说试探出来了,但赵光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发现,王上虽然沉沦不久,可陷得却真不浅。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
赵光祖出宫以后,高丽王便迫不及待地跟卞学道询问起神像的事情。
在得知卞学道将发现神像的农户也带了过来,没二话,直接传召。
随后,一个被卞学道好吃好喝供着,皮肤虽然依旧黝黑,和模样却比以往富态许多的憨厚农户出现在了高丽王面前,动作生涩地行礼,嘴上还不忘说道:
“草,草民,见,见过大王,大王千岁,千千岁。”
高丽王则诧异的看了眼对方:“你是南原府的农户?神像就是你发现的?”
“就,就是草民。”农户磕磕巴巴地将自己下田耕作,到发现天坑,然后从坑中发现神像的事情一一说了。
虽然磕磕绊绊,但却尽显真实。
对方那偶尔蹦出来的滑稽形容,更是让高丽王确认了对方真的是农户,而非卞学道找来的演员。
倒也不是高丽王的观察力细致入微。
而是有些事情,是演不出来的。
例如认知。
同样是月亮,文人就能将他描绘地烂漫无比,又是寄相思、又是染凄凉。
可普通农户不会这么看,要是让他们来描绘月亮,圆圆的,像是锅贴大饼,残月就是被咬了一口的大饼,月食就是大饼吃没了。
这就是认知不同。
而在确认了农户的身份后,高丽王看向卞学道时,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这果然是个能臣。
连治下随便一个农户,都养的这般富态,南原府现在岂不是已经达到了路不拾遗的程度?
这样的人,放在地方着实有些可惜了,留在王都辅佐他才对嘛。
“嗯,你干得不错,来人啊,赏了。”
高丽王听完了故事,对身旁的大太监说一句,不多时,就有小公公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子中,是白花花的银两,还有一份田契与一份地契。
对于卞学道而言,这些钱当然算不上多。
可农户哪见过这些银两,忙是跪地谢恩。
等到农户带着赏赐离开后,高丽王又随便问了两句有的没的,才将话题引到了神明赏赐上面。
卞学道早就猜到了王上将他留下的想法,而这也正是他需要的,便演了起来,故作叹息道:“神爱世人,就如同父母疼爱子女一般。”
高丽王正要松一口气。
却听卞学道继续说:“可王上不妨设身处地的想上一想,若是子女不孝,父母又该如何?”
高丽王想也不想,脑海中就蹦出了答案。
当然是生气。
随后,表情就变得有些难看:“可这和本王没关系,再者说,本王也已经惩罚过他了。”
“王上此言差矣,大王乃是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为百官之表率。”卞学道把控着力度,见高丽王情绪即将抵达一个临界值时,语气温婉了下来:“幸好王上赏罚分明,神灵才不至于降下灾祸。”
“只不过,神明显灵一次殊为不易,更不用说是为王上赐福。”
“啊?”
高丽王有些没听懂。
什么叫神明显灵一次殊为不易?
神明难道不应该是最自由的吗?
怎么下界一趟还那么费劲?
卞学道解释道:“王上可知晓绝地天通?”
“上古时期,人神混治,致使天下秩序打乱,一些偏远地方的君长,为求治下稳定,不惜用酷刑重典,天帝巡视四方,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高丽王身为大明的附属国君主,对中原文化也有所了解,因此听懂了卞学道的意思。
“这可该如何是好啊!”高丽王叹息着,只觉得自己的长命百岁梦破灭了。
但就在这时,就听卞学道话锋一转:“不过王上也无需过于担心,臣在得到神像之后,起初也看不出什么神异,直到晚上,梦到白象入梦,口吐人言,教给臣一套祭祀用的祈福仪轨,言称只要按照方法祭祀神明,汇聚十方香火之力,便能令有功者、安居乐业者百病全消,亦能令有罪者、心怀鬼胎者璐出马脚。”
“臣照着方法试了一下,果然大受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