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降旗是用白色绸缎做的,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梁洛仁眺望远方,那景象让他心口一沉。
尉迟恭的先锋营已经扎稳,黑色的营帐连绵成片。
营前的空地上,一面巨大的白幡随风飘荡,上面用朱砂写着 “降者免死” 四个大字。
几个被俘虏的岩绿城士兵被绑在旗杆下,身上的甲胄已被剥去,露出嶙峋的瘦骨,正对着城头哭喊着什么。
“是前几日派去侦查的斥候。”
王威在一旁低声道,声音发颤,“没想到…… 没想到全被抓了。”
城头上的士兵看着那面招降旗,脸色都白了。
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弓箭,有人却悄悄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恐惧像潮水般蔓延。
梁洛仁喉结滚动了两下,忽然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光在夕阳下一闪,将旁边的箭靶劈成两半。
“都看什么!敌军不过是些土鸡瓦狗,等他们靠近了,床弩齐发,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士兵们被他的气势震慑,暂时稳住了心神,可眼底的慌乱却没散去。
梁洛仁知道,这种震慑撑不了多久。
从合水县失守的消息传来,到张举战死的急报送到,岩绿城的军心早就散了。
他能做的,不过是用刀和狠话勉强把这群惊弓之鸟聚在一起。
“小可汗还是这么会鼓舞士气。”
骨咄禄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只是不知道,等尉迟恭的铁鞭打到城楼上,这些士兵还会不会听你的。”
他凑近梁洛仁,声音压得极低。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你现在就签下交割文书,我让射雕手去会会尉迟恭,保准让他知道厉害。”
梁洛仁猛地转身,刀鞘差点撞到骨咄禄身上。
“不必劳烦使者大人费心。守城我自有主张,就不麻烦突厥的‘贵客’了。”
骨咄禄被他的态度激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好!好得很!既然小可汗这么有骨气,那就等着瞧!”
他拂袖而去,披风扫过垛口的杂草,留下一串冷哼。
“我倒要看看,没有我突厥帮忙,你这岩绿城能守到几时!”
骨咄禄走后,城楼上的气氛更加压抑。
梁洛仁望着城内,暮色已经笼罩了街道。
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只有宫殿方向还亮着灯,那是骨咄禄和他的亲卫在饮酒作乐。
远处的工坊区传来零星的哭喊声,大概是内侍们在清点财物时与工匠起了冲突。
梁洛仁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无力。
......
夜风卷着城砖的寒气,灌进岩绿城的城楼。
梁洛仁正盯着城外敌军营地的灯火出神,那片摇曳的火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亲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可汗,冯端将军想与您聊聊,就在那边箭楼阴影里候着。”
梁洛仁猛地回头,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冯端?”
他皱起眉头,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箭垛上的青苔,“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冯端是两朝老臣,从梁师都时期就掌管粮草与工坊,手上还握有数万大军,论资历无人能及。
可这人素来刻板,又总以 “老臣” 自居。
自打梁洛仁接手岩绿城,就没少在朝堂上唱反调 。
反对引突厥人入城,反对用雕阴郡铁矿换援兵,甚至连府库支出都要事事过问。
活像个攥着账本的管家,更像个盯着权力的影子。
“让他过来。”
梁洛仁沉声道,心里却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片刻后,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箭楼阴影里走出。
冯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明光铠,铠甲边缘的铜钉都磨得发亮,却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
反倒显得有些刻意的清正。
他须发微白,用一根青布带简单束着。
手里拄着的铁拐杖在地板上敲出 “笃、笃、笃” 的声响,节奏均匀得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走到离梁洛仁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
“老臣参见可汗。”
“冯将军不必多礼。”
梁洛仁示意他近前,目光扫过他那双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
冯端的眼窝深陷,眼珠却亮得惊人。
此刻正借着灯笼的光打量他,那眼神不像臣子对君主。
反倒像工匠在审视一件即将成型的器物,带着挑剔与算计。
“冯老将军这么晚找本汗有什么事吗?”
梁洛仁微微一笑,双目却紧紧盯着冯端。
冯端没急着开口,先是转身望了眼城外的敌军营地。
夜色里,尉迟恭的先锋营灯火连绵,隐约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吆喝,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重重叹了口气,铁拐杖在城砖上狠狠一敲,发出 “当” 的脆响。
“可汗你看,尉迟恭的五千先锋不过是前菜,裴元庆的主力怕是已在百里之外。”
“这岩绿城,就像案板上的肉,随时可能被人剁烂。”
梁洛仁的脸色顿时沉了沉,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方才还带着些许怒意的眼神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的鎏金花纹硌得掌心生疼,却浑然不觉。
冯端这话虽糙,却是实情。
他手下的兵力确实像撒在棋盘上的碎子,散得厉害。
洛河渡口被周亚夫拖住着三万五千精锐,辛獠儿和李正宝那两个蠢货在那儿耗着粮草。
盐川郡、雕阴郡还留了人马,可短时间也无法赶来支援。
真正攥在手里的岩绿城守军,拢共不到三万人马。
其中一万披甲带刃的精锐,铠甲的甲叶上都刻着冯端工坊的记号。
花名册上的名字虽属大梁,可刀把子早被冯端牢牢攥在掌心。
那些士兵见了冯端的铁拐杖,比见了他这可汗的令牌还要恭敬。
他抬眼看向冯端,只见老将军垂着眉眼,可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他此刻的窘迫。
那语气里的轻慢,像根细针似的扎在梁洛仁心上。
冯端哪是在陈述实情,分明是在数他的软肋,在掂量他这可汗的底气到底有多少。
“冯将军倒是对军中布防了如指掌。”
梁洛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涩意。
“看来老将军这些年在粮草工坊里,没少费心‘关照’军务。”
冯端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像在确认什么。
随即又低下头去,铁拐杖在城砖上轻轻一敲。
“老臣只是心疼岩绿城的弟兄,怕他们白白送命罢了。”
可那 “心疼” 二字,说出来却轻飘飘的,反倒更显几分凉薄。
梁洛仁望着城外摇曳的火光,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冯端这话里的幸灾乐祸,比城外尉迟恭的箭雨更让他心惊 。
这老东西不仅盯着他的兵权,怕是早就等着看他失手,好趁机取而代之。
兵力分散的软肋被人当众戳破,还带着这般不加掩饰的嘲讽,他这可汗的脸面,像是被按在泥地里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