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进攻?”
他冷笑一声,指着滩头的尸体。
“你看看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从岩绿城出来的老兵。”
“昨天一仗死了一千多,个个是能拉弓能劈刀的好手,再冲一次,我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人?”
李正宝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尴尬,却依旧不死心。
“可总不能一直被动挨打吧?再这么耗下去,不等裴元庆打过来,咱们就得被周亚夫拖垮了。”
“拖垮也比送死强。”
辛獠儿的声音陡然转厉,“我手下的兵是我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家底,不是你用来赌命的筹码!”
“主动进攻?万一败了,我手里没了人,梁洛仁能饶了我?”
“你要拼,拿你的部曲来拼,我要是没记错,你手上应该还有两万人马藏在盐川郡吧,拿出来拼呀!”
李正宝转过身子,有些尴尬地连连大笑。
“辛老弟说笑了,那点老弱残兵可还得替大汗守着盐川呢。”
“不可妄动,不可妄动啊!”
对于李正宝的小算盘,辛獠儿也懒得去戳破。
他转过头,望着北岸的鼓声来源,眼神复杂。
“周亚夫就是算准了咱们不敢拼命,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咱们这些人,谁手里的兵不是命根子?谁敢把老本赔进去?”
李正宝沉默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自己死守左翼不肯出兵,不就是怕损失那五千将士?
辛獠儿的顾虑,其实也是他的顾虑。
诸侯混战的年头,手里有兵才有话语权。
一旦兵力折损,别说争权夺利,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未知数。
“所以啊……”
辛獠儿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
“咱们只能耗着,也只敢耗着!”
“他敲鼓咱们就守城,他渡河咱们就射箭,只要守住这口气,总能等到转机。”
至于转机是什么,他没说,李正宝也没问。
两人都清楚,所谓的转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念想。
北岸的鼓声还在继续,像永不停歇的钟摆,敲在每个士兵的心上。
辛獠儿望着自己的亲兵正在掩埋尸体,那些年轻的面孔永远留在了河滩上,他忽然握紧了拳头 。
也许,真的快到下决定的时候了。
李正宝看着他决绝的侧脸,默默移开了目光,心里却打起了更精密的算盘。
若是真守不住,或许该早做打算。
突厥那边…… 未必不能谈谈条件。
......
岩绿城的黄昏总带着一股铁锈味。
夕阳把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钝刀横在灰褐色的城墙上。
砖缝里的枯草被晚风抽打得瑟瑟发抖,偶尔有几片枯叶从垛口飘落,没入城下的护城河,激起细碎的涟漪,很快又被暮色吞没。
梁洛仁扶着城楼的箭垛,指腹蹭过被岁月磨平的砖石棱角,那里还留着前几日雨水浸透的冰凉。
“咔嗒 —— 咔嗒 ——”
城门轴转动的声响从城下传来,最后一道门闩被粗壮的松木死死抵住。
守城士兵的吆喝声混着铁链拖地的钝响,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
这是今日第三次加固城门了。
从辰时到申时,城门缝里的木塞换了三次,铁锁加了两道,可梁洛仁依旧觉得这道城墙薄得像层纸。
他身后的城堞上,十几个突厥射雕手正靠着箭楼的立柱休息。
这些人身形魁梧,披着鞣制的狼皮坎肩,腰间挂着嵌银的弯刀。
背上的长弓比自家士兵的弓足足长半尺,弓梢还缠着风干的狼筋。
最年长的那个射雕手正用一块麂皮擦拭箭矢,箭头的狼牙倒钩在夕阳下闪着幽光。
他瞥了眼梁洛仁的背影,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接着用突厥语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梁洛仁听懂了那笑声里的轻蔑。
这些人是始毕可汗派来的 “援兵”,却更像一群养不熟的狼。
三日前从突厥王庭归来时,他以为这些射雕手能成为守城的利刃。
可到了岩绿城才发现,他们连箭囊都懒得打开。
每日除了喝马奶酒、用自己提供的绸缎擦拭弓箭,便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城内的粮草,仿佛这座城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可汗,风凉,该添件衣裳了。”
一名内侍捧着件紫貂裘从箭楼后绕出来,脚步轻得像猫。
他是跟着梁师都的老人,鬓角已染霜。
此刻却满脸堆笑,把裘衣小心翼翼地搭在梁洛仁肩上,而后轻声道。
“大汗,按您的吩咐,府库里的东西清点得差不多了,珍珠帘、翡翠屏风都装箱了,只是那对羊脂玉璧太大,得用两辆马车才装得下……”
梁洛仁没回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那里的尘土越来越浓,像一条黄龙正缓缓爬向城墙。
隐约能听见马蹄踏地的闷响,隔着十里地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装吧。”
他声音发涩,“能带走的都带走,若这座城真的守不住,那就把那些带不走的…… 都烧了。”
内侍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可汗,那可是老可汗当年从西域换来的宝贝,烧了怪可惜的……”
“留着给裴元庆当战利品吗?”
梁洛仁猛地转身,紫貂裘的下摆扫过垛口的杂草。
“李全,你跟着我十几年了,该知道什么叫断舍离。”
他看着内侍发白的脸,放缓了语气。
“再去看看吧,多备些吃的,若是…… 若是真到了退守盐川郡的那一步,路上能用。”
李全连忙点头应是,转身要走,却被梁洛仁叫住。
“等等。”
梁洛仁望着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夕阳的金辉正从飞檐上褪去,露出青灰色的瓦脊。
“宫里的人都安置好了?”
“回可汗,所有人都收拾了行囊,就等您的命令。只是……”
李全压低声音,“始毕可汗的那位使者,还在偏殿喝奶茶呢,说要等您回去商议铁矿交割的事。”
梁洛仁的指节猛地攥紧,箭垛的砖石被按出一道白痕。
始毕可汗的使者 —— 骨咄禄。
一个眼窝深陷、嘴角总挂着冷笑的突厥贵族,名为 “监军”,实为 “催债鬼”。
自从三日前踏入岩绿城,这骨咄禄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每日拿着始毕可汗的令牌,催问雕阴郡铁矿的交割文书。
仿佛那五成铁矿不是梁洛仁用来交换突厥援兵的,而是欠突厥的旧账。
“知道了。”
梁洛仁松开手,掌心已被硌出红印,“让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