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洛仁望着冯端离去后空荡荡的殿门,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得炭火盆里的火星簌簌乱飞。
他无力地靠在铺着狼皮的榻上,后背的狐裘滑到腰间,露出的里衣已被冷汗浸得发潮。
殿内静得可怕。
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 “噼啪” 声,与群臣垂首时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交织。
却衬得这宫殿愈发空旷,像座即将塌陷的孤堡。
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
为首的几个老臣佝偻着背,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看似恭顺地垂着眼,可袖口下藏着的手,是在暗自攥紧还是早已冰凉?
后排的年轻将领们铠甲鲜亮,却没人敢抬头与他对视。
那些低垂的眼睑后,藏着的是敬畏,是观望,还是和冯端一样的叵测心思?
还有刚刚被他派出增援的李正宝,其实也是一个无奈之选。
此人早年跟着梁师都时,便最会见风使舵,哪边得势就往哪边倒。
这般蛇鼠两端的性子,梁洛仁怎会不知?
方才派他去援洛河时,那躬身领命的姿态里藏着的算计,他看得真真的,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指腹蹭过冰凉的额头。
这朝堂之上,冯端势大。
那老匹夫仗着资历深、兵权重,看他的眼神从来带着三分轻蔑七分不屑。
若不是李正宝和辛獠儿手里还握着些旧部,靠着当年跟着梁师都攒下的人脉能勉强掣肘。
冯端怕是早就要蹬鼻子上脸,连这 “可汗” 的座位都要掀了。
就像此刻,烛火映着殿柱上斑驳的漆皮,多像这摇摇欲坠的权力平衡 。
李正宝是块硌脚的石子,却也是唯一能顶住冯端这根粗梁的楔子,再难用,也得死死攥在手里。
炭火盆里的火星 “噼啪” 爆了声,惊得他肩头微颤。
他不敢想,若是此刻把李正宝也推到对立面,这朝堂会乱成什么模样。
冯端本就对他上位之事极为不满,向来办事阳奉阴违。
若没了李正宝在中间搅混水、分薄兵权,那老东西怕是立马就要带着兵马围了宫殿。
殿外的风又紧了些,卷得窗棂 “呜呜” 作响,像极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窃窃私语。
梁洛仁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玉佩,玉的冰凉透过布料渗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与无奈。
用李正宝,是饮鸩止渴;不用,便是即刻毙命。
这朔方的权柄,握在手里竟比寒冬的冰棱还要硌人,连呼吸都带着刀尖上走的寒意。
梁洛仁忽然觉得可笑。
梁师都在世时,这些人哪个不是俯首帖耳。
如今换了他这个 “顺命毗伽可汗”,这殿里的空气都变了味,连炭火盆的暖意都透着股寒意。
还有突厥,这个名义上的靠山收了盐川郡的池盐,却迟迟不肯出兵。
甚至在他最需要援兵时进一步贪得无厌,提出要拿雕阴郡铁矿来换。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自己都惊觉这声音里的疲惫。
“去把盐川郡的池盐账簿取来,再备厚礼。”
“要最上等的和田玉璧,三匹紫貂裘,还有库房里那柄嵌宝石的宝剑,都打包好。”
侍立在旁的内侍慌忙应声,匆忙记下。
“本汗......要亲自去一趟突厥!”
梁洛仁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指腹触到的皮肤冰凉。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趟险路。
始毕可汗那头老狼,收了好处未必肯出力。
说不定还会借机狮子大开口,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洛河对岸的裴元庆像柄悬顶的利剑,冯端这些人也在暗处磨着刀。
他这座看似稳固的岩绿城,实则早已被蛀空了根基。
“必须赌一把。”
他对着跳动的火苗低声自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若是连去求突厥的勇气都没有,等裴元庆的飞虎军真的踏过洛河,攻破岩绿城的城门,到那时别说梁家的基业,恐怕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殿外传来内侍的脚步声,捧着账簿的手微微发颤。
梁洛仁接过账簿,粗糙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每一笔都浸着盐工的汗水,如今却要变成讨好突厥人的筹码。
他深吸一口气,炭火的暖意明明就在眼前,却暖不透他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备车吧。”
他把账簿扔回案上,声音里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天亮就出发。”
......
第二日一早,李正宝就率领五千兵马出发。
走出岩绿城时,春日的阳光正透过薄云洒在官道上。
马蹄踏过融雪的泥地,溅起的泥水混着枯草粘在甲叶上。
他勒着马缰走在队伍最前,腰间的玉佩随着颠簸轻晃 。
那是梁洛仁临行前 “赏赐” 的和田玉佩,触手温凉,却抵不过他心头的算计。
“将军,前面就是洛河渡口的联营了。”
亲卫指着远处河谷里连绵的营帐,青灰色的帐篷沿着河岸铺开,旗帜却歪歪扭扭,连巡逻的士兵都稀稀拉拉。
李正宝嗤笑一声,马鞭往河谷方向一指。
“看看这营盘,辛獠儿倒是会享福。”
他翻身下马,让士兵在联营外扎营,自己则带着亲兵直奔中军大帐。
帐外的卫兵见他来了,慌忙通报,却被他一把推开。
“都是自家弟兄,通报什么?”
帐内暖意融融,辛獠儿正捧着热茶与几个偏将闲聊。
见李正宝掀帘而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李兄倒是来得快。”
辛獠儿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
他是梁洛仁用五百斤黄金收买的人,向来不把李正宝这 “投机客” 放在眼里。
李正宝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旁的交椅上,目光扫过帐内的炭火盆。
“可汗有令,让我来助辛将军守渡口。”
“怎么,不欢迎?”
“倒谈不上欢不欢迎。”
辛獠儿冷笑,“洛河防线我守了许久,对岸裴元庆的底细我摸得清楚,哪用得着劳烦李兄?”
他说着拍了拍案上的防务图。
“你看,西岸的箭楼、东岸的鹿角,都布置得妥妥当当,裴元庆要是敢来,定让他有来无回。”
李正宝拿起防务图扫了两眼,随手扔回案上。
“辛将军这图倒是画得漂亮。”
“可我刚才在营外看,箭楼的了望哨都在打盹,鹿角也被融雪泡得发朽,这就是你说的‘妥妥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