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不会......世子更不会......”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吹散。
可心里那点侥幸,早已被火墙里窜出的青蓝色火苗烧得噼啪作响。
杨六郎突然笑了,笑声裹在硫磺味里,带着一种洞彻一切的了然。
“薛将军,你真以为我把底细说给你听,是为了炫耀?”
他勒转马头,枪尖指向那些在火墙边缘瑟缩的太原军士兵。
“你看看他们 ——”
薛万彻顺着他的枪尖望去。
只见自己麾下的士兵们有的抱着被烧伤的手臂痛哭,有的跪在雪地里望着晋阳方向发呆。
更有甚者已经偷偷解下了头盔,露出被烟火熏黑的脸。
方才还在嘶吼着“与将军共存亡”的亲兵,此刻正用袖口抹着眼泪。
眼神里的恐惧像雪地里的冰碴,扎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不是为了陪你在这锁喉峡里烧成焦炭的。”
杨六郎的声音陡然提高,穿透火墙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到每个太原军士兵耳中。
“晋阳城里有他们的爹娘,有等着丈夫归家的婆娘,有盼着爹带糖葫芦回去的娃!”
“你们死在这里,谁去护着他们?”
一个年轻士兵突然哭出声来,他怀里揣着半块干饼,那是出发前他媳妇连夜烙的。
此刻饼渣混着泪水从指缝漏出来,落在雪地里洇出一小片深色。
旁边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自己却别过头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他的儿子去年刚满十岁,此刻怕是正扒在晋阳城门上盼着他回去。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汉子!”
杨六郎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今天这仗,你们是为谁打?”
“为了那个躲在晋阳城里贪图享乐的李建成吗?”
“不值!”
“我说,降者不杀!”
“再说一次,降者不杀!”
“......”
“降者不杀!”
镇山军阵里突然爆发出齐声呐喊,震得锁喉峡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伤者救治!愿归乡者,发盘缠送你们回家!”
这声呐喊像一道暖流,撞在太原军士兵的心上。
有人悄悄放下了武器,有人望着杨六郎的盾阵犹豫不决。
最前排的几个老兵互相看了看,突然“哐当 一声,将武器插进雪地里 。
那是放下抵抗的意思。
薛万彻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见那个叫王小二的年轻士兵,去年还在哭着说怕血,此刻却抹了把脸,往镇山军的方向挪了半步。
他想呵斥,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硫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薛万彻,你敢说你心里不疼?”
杨六郎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是对着他说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体谅。
“这些兄弟跟着你这么多年,你就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这些人跟着你出生入死,不是让你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偏将张武突然拖着伤臂爬过来,跪在薛万彻马前。
血和雪混在一起,在地上拖出一道触目的痕迹。
“将军!降了吧!”
“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打不赢的!”
这话像惊雷劈在薛万彻头顶。
他没想到,连对自己最忠心的张武都会劝他投降。
“你以为你死守在这里,就能保住晋阳?”
杨六郎的声音又追了上来,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冯立率军出城,现在晋阳就是座空城!”
“等定海军一到,晋阳必然拿下!”
薛万彻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腹内翻涌,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杨六郎!”
“你为什么要逼我到如此境地!”
就在此刻,右路的火墙突然“轰”地炸开。
一团青蓝色的火团腾空而起,带着刺鼻的气味落在离薛万彻不远的地方。
三个躲闪不及的亲兵瞬间被裹住,惨叫声被浓烟掐断,很快就缩成三团焦黑的炭块。
战马受惊直立起来,薛万彻死死勒住缰绳,手心被缰绳勒出深深的血痕。
“将军!火马上烧过来了!”
张武的哭喊带着绝望,“再不降,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薛万彻环顾四周,看见越来越多的士兵往镇山军的方向挪动,有人甚至已经解开了甲胄的系带。
他麾下最忠心的那队亲兵,此刻也垂着头,没有人再看他 。
他们在等他一句话,一句能让他们活下去的话。
“我知道你不想降。”
杨六郎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缓和。
“你是将门之后,薛家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降’字。”
“可你看看这些弟兄,他们不是薛家的人,他们只是想活着回家的汉子。”
他勒马往前半步,枪尖指着薛万彻的方向。
可眼神却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降了,他们就能活;你不降,他们就是火里的灰。”
“你自己选。”
薛万彻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刀柄上的血冰被体温焐化,黏腻的血水流进掌心。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将军者,非逞匹夫之勇,乃护麾下性命也。”
那时他不懂,此刻却如遭雷击。
“罢了......”
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滚落,瞬间在冻硬的脸颊上结成冰珠。
“都...... 放下武器吧。”
这六个字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说完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张武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却发现将军的身体烫得吓人。
那是急火攻心,也是彻底放下的虚脱。
“降了!我们降了!”
太原军士兵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喊。
有人扔掉武器瘫坐在雪地里,有人朝着晋阳的方向磕头。
更多的人则望着镇山军的阵形,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杨六郎抬手示意,镇山军士兵立刻上前,有条不紊地收缴武器,搀扶伤员。
他翻身下马,走到薛万彻面前,亲手接过了他的兵器。
“派人把薛将军带去后方帐中,找个好大夫给他看看。”
杨六郎对亲卫吩咐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给他弄碗热姜汤,再烤块干粮。”
薛万彻抬起头,看着杨六郎的背影,突然哑着嗓子问:“你...... 真的会放他们回家?”
杨六郎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镇山军说话算话。”
薛万彻木然地点了点头。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羞愧,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