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之滨的冰原深处,叱吉设的冰屋正凝结着千年不化的霜花。
穹顶由整面透明冰壁砌成,透过折射的天光可见屋内悬着的狼头图腾。
他盘膝坐在驯鹿皮褥上,指尖正刮去骨弓凹槽里的冰碴。
骨弓弓身以冰狐腿骨拼接驯鹿后腿的筋膜制成,筋腱在反复鞣制后呈现琥珀色,弓弦震颤时似有驯鹿踏雪的闷响。
突然,冰屋顶部的风眼传来极轻微的振翅声。
叱吉设头也不抬,伸手接住从雪缝中落下的铜筒。
筒身刻着突厥文“狼头” 徽记,正是他安插在王庭的密探专用信物。
展开冻得发硬的兽皮纸条时,他眼角的皱纹因冷笑而堆叠。
“始毕的使者还在几百里外啃雪块,我的鹰却已带回消息。”
“十年了……”
他喃喃自语,手指划过弓身刻着的狼头纹。
“始毕终于想起我这个弟弟了。”
他的部下,一个名叫阿史那?思摩的壮汉走进来,脸上带着担忧。
“可汗,始毕这时候召您回去,恐怕没安好心。”
叱吉设放下骨弓,拿起桌上的一块冻鱼干,慢慢咀嚼着。
“我当然知道他没安好心。”
他的声音平静,“他想让我去打裴元峥,做他的炮灰。”
“那我们怎么办?”
思摩急切地问,“北海虽然苦寒,但至少安全。如果回到王庭,恐怕……”
“安全?”
叱吉设突然笑了,“在突厥,只有强者才能安全。”
“始毕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他的儿子什钵苾又太年轻。”
“现在王庭里,阿史那?奚纯和阿史那?咄苾各怀鬼胎,正是我们回去的好时机。”
阿史那?思摩攥紧腰间骨刀,与盔甲摩擦发出咔嚓脆响,“可是裴元峥……”
“裴元峥?”
叱吉设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那个杀了梁师都、擒了王世充的汉人?我倒是很想会会他。”
他站起身,走到冰屋门口,望着远处茫茫的雪原。
寒风卷起他的白发,他却毫不在意。
“思摩,传令下去,准备拔营。我们回王庭。”
“可是可汗......”
思摩还是担心,“始毕肯定给我们设了陷阱。”
“陷阱?”
叱吉设回头,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那就让他看看,究竟是谁给设了陷阱。”
“十年了,始毕以为我在北海只会打鱼猎熊,却不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举起骨弓,对准天空中飞翔的海东青。
“嗖” 的一声,骨箭破空而去,正中海东青的翅膀。
那只矫健的猛禽挣扎着落下,恰好掉在冰屋门口。
“去准备一下吧。”
叱吉设捡起海东青,拔下它翅膀上的羽毛。
“我们不仅要回王庭,还要给始毕带一份‘大礼’。”
思摩有些犹豫,“可汗,真的要和始毕撕破脸了吗?”
叱吉设闻言,用骨弓挑起海东青的翅膀,指腹碾过羽毛根部凝结的血珠。
“思摩,你还记得十年前吗?”
“隋炀帝派使者来找我,许诺封我为 南面可汗,条件是让我必要时率部夹击始毕。”
他突然将羽毛放在火塘上炙烤,焦糊味混着油脂香在冰屋里弥漫。
“那时我只有三千部众,拿什么跟始毕的十万铁骑抗衡?”
阿史那?思摩猛地抬头 。
他记得那年叱吉设将隋使送来的金冠掷入冰湖,溅起的水花瞬间冻成冰棱。
此刻叱吉设掌心的老茧在火光下泛着铁青色,正是当年拉断隋弓留下的伤痕。
“现在不一样了。”
叱吉设从冰砌的暗格里抽出一卷兽皮地图,狼头纹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
“北海的雪盐商队每年给我带来两千精骑,骨利干部落的老首领死前将一万人马托付给我,还有......”
他突然掀开狐裘大氅,露出内衬绣着的六个狼头徽记。
“去年冬天收服的六个铁勒部落,每个部落按例送来一千骑兵。”
思摩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样算来,加上我们原有的人马,我们就有六万骑兵?!”
“而且可我们一直对外宣称只有三万......”
“那是因为我需要给始毕一个轻敌的理由。”
叱吉设用骨弓尖戳在地图上的王庭标记,弓身的琥珀色筋腱突然迸出寒光。
“想想办法联系上裴元峥,告诉他,若是我能截断始毕的漠南粮道,他能不能派兵牵制住始毕的附离军。”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冻鱼干狠狠咬下,鱼骨刺穿嘴唇渗出的血珠滴在地图的上。
“等始毕的主力被裴元峥拖住了,我的冰甲骑就从北海直插王庭。”
“当年杨光想让我当傀儡可汗,现在我要自己坐上去。”
冰屋外突然传来马队奔驰的轰鸣。
叱吉设掀起冰帘的刹那,一万冰甲骑正列成狼形战阵踏碎冰原。
兽骨甲片在夕阳下反射的冷光,恰似十年前他被放逐时回望王庭的最后一眼。
“一定要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裴元峥。”
叱吉设将染血的羽毛插在骨弓上,“就说如果同意合作,我可以把这些年突厥侵占的隋朝土地都还给他,我要的只是整个突厥的狼头大纛。”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狼烟,白发在寒风中根根倒竖,宛如冰原上最凶猛的孤狼。
“始毕还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拒绝隋炀帝的弱小子,却不知道北海的风雪早已把我的刀刃磨得比他的金冠更锋利。”
此时三百里外的始毕使者正裹紧狐裘咒骂天气。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送达的“征召令”,早是给叱吉设创造了一个造反的好机会。
而冰屋里的叱吉设正用海东青的血在狼头图腾上画下新的战阵。
六个狼头围绕着中央的汗位标记,恰似六万铁骑即将编织的死亡罗网。
而网的另一端,正牢牢系着始毕可汗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