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走去，不到百米的宫道，却好似走出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距离。
“皇上，一切都还顺利吗？”我话音刚落就被皇帝一把揽入了怀中，我将头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混杂着血腥与汗水味道的龙涎香香气。
“棠儿，别说话就这样让朕抱一会儿，好不好。”皇帝语调柔软，满是疲惫的对我说道。
我僵直着身子，皱着眉头，本能的排斥着与他的肢体接触。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适：“棠儿，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朕？”
“皇上为何这么问？”
“华儿...孝懿皇后以前总是提着一盏宫灯站在长乐宫门口等朕。可是，是朕不好...最后让她讨厌了朕，就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棠儿你可知为人在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生别离，阴阳隔。”
“皇上，孝懿皇后到底为何不愿见您最后一面？又是为何讨厌您？您可知？”
皇帝沉吟了片刻，哑声道：“朕知道，可是朕没办法......”
我没有再说话，初入宫时，我虽知皇帝对我安家忌惮已久，打压是早晚之事。可是我从未想过皇帝所谓的打压竟是将我安家......灭口...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嫁入皇宫只要我安安分分的当这大盛的皇后，在这后宫里不刻意的去争、去抢，没有皇后之权就没有吧，只要能保全自己不给家中徒增负担，话本子里所说的什么情呀，爱呀的有与没有又有何干系？
这宫中众人却一步一步的逼着我，将自己一步步引出我团好的舒适圈。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第一次见到从人的脖颈处喷出的鲜血居然可以是这般的鲜红。短短一年，时至今日，我已然不再纠结于皇后姑母是怎么死的，也不再在乎这后宫中人还有怎样的手段来害人与被害，皇帝看着我时，看见的是我，还是将我当做了谁的影子。
今日，是他第一次与我提起关于安凝华的种种，让皇帝对我彻底的放下戒心，也正是太子的目的所在。
“皇上，往日种种已然过去了，日子还长，多往前看吧。”
“棠儿可会一直陪在朕的身边？”
“臣妾说过的，不死不休。皇上可还记得这宫中有一个名叫黄幼相的女儿家？”我从皇帝的怀里抽出身来，看着他问道。
皇帝似是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后笑道：“棠儿到底想说什么？”
“皇上可还记得丽妃叫什么名字？”
皇帝表情先是一僵，随后拉起我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棠儿好端端的你问她做什么？”
我看着他笑了笑，随后不着痕迹的将我的手抽出，淡淡开口道：“丽妃疯了。臣妾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旧事，觉得倒是有趣的很。臣妾从小便时常被人夸，这双眼睛长得极好，入宫后见了丽妃便只觉得自己这双眼睛不如她的，丽妃说，昔年承宠，皇上也曾夸过她的那双眼睛生的极好。臣妾不曾见过姑母的模样，只知这人人都说我与她长得极像，依皇上看，臣妾与她，像吗？”
皇帝看着我的眸光冷了三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质问他，更不喜欢从我的嘴里说出与皇后姑母相关的话，初始时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却是懂了的，我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是在一遍一遍的解开他自欺欺人的面具，一遍遍的提醒着他，他对姑母做下的错事。
“棠儿，便是棠儿，朕记得，大婚之日便说过人人都说你们像，朕看你们就不像。朕要如何做，棠儿才可明白朕对你的一番心意？”
我看着他的那副自诩深情的模样，笑了笑：“皇上不觉得，自己对臣妾的这番爱，来的太过于莫名其妙了些吗？臣妾叫安棠儿，也只会是安棠儿，哪怕学得再像也变不成安凝华，皇上若是将对安凝华的一番情谊放在臣妾身上，到底是错付了。”
皇帝缓缓的松开了拉着我的那双手，似是站不稳一般，轻飘飘的向后倒退了一步，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朕也想过，若是不当这个皇帝是否就能过的不似如今这般......可是棠儿啊，朕没有办法不当皇帝，朕的母亲死的蹊跷，朕的乳母为护朕而死，尸首被丢去了乱葬岗，时至今日也未能找到，朕那四皇兄你也见识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还仅仅只是一个他，若朕不当这个皇帝他们便不会死，而死的就是朕！真心也好，错付也罢，只要能与所愿之人待在一处，有那么重要吗？”
“所以，您便也让人将翠微姑姑的尸首埋去乱葬岗，掘地三尺再下葬吗？安家何辜，他们做错了什么？便都要死？臣妾的大伯父一家又做错了什么，云城边远，九口人死了连家都不能回，臣妾若不是听别人说，皇上还要将这些瞒臣妾多久？丽妃昔日也曾是您的宠妃，好端端被养大的黄家女儿，您却连她叫黄幼相都不记得，这便是皇上对臣妾口口声声所说的爱吗？您又叫臣妾如何信您？”我目光定定的盯着他的那双眼睛，满是倦意却又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站在长乐宫的门口，吹着晚风，沐浴着月色：“棠儿，你还是知道了。”
“皇上打算瞒臣妾多久？一辈子吗？安家将一颗真心捧出来就放在您面前，您可曾珍惜过？您所忌惮的安肆城更是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您，而您呢，将这颗鲜红的真心碾在脚下，肆意蹂躏，就为了除掉一个安家，杀了多少国之栋梁？苏正、梁琦、李业北.......皇上可还记得这些名字？皇上逼的臣妾的父亲与祖父不得不反，可笑，他们以为自己谋划周全的叛乱，最后就像一场戏，曲终人散一场空。”我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皇帝的脸颊，踮起脚尖看着他的眼睛，吻上了他干涩的嘴唇。
但那吻却也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我看着他复杂的表情，笑道：“皇上贪恋的温柔，这天底下何人不曾眷恋？皇上就要为了自己的帝王野心，让这些人永远也感受不了了。臣妾听闻，臣妾的母亲年轻时扬言非父亲不嫁，要与父亲死生契阔。而如今呢，让她违背的誓言的，不是真心、不是时间，而是皇上您。”
“你怪朕？”
“臣妾不怪您，臣妾怪的是这大盛的帝王。皇上放心，臣妾说过的不死不休，便一定会做到，只是臣妾不想落得个与丽妃一样的下场，所以请皇上千万记得，臣妾是安家的女儿，叫安棠儿，也是与这大盛景程皇帝并肩的正宫皇后。”
“棠儿，朕累了。”
晚风微凉，吹来时还携着莫名的花草清香，月亮的光投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影子打在路面上。日子过的很快，农历三月初九，谷雨至。时雨乃降，五谷百果丰登。
那日过后，京城又是一连封禁了三天，众多工匠齐聚城门口维修那被烧坏了的城门与围墙。兵士们将京外那些被烧的黑黢黢的尸体，一具一具的搬至乱葬岗，挖了口大坑将他们丢进去就地掩埋。而京郊林中永安王的那处地室，大火灭了，也被人挖了开，里面什么也没剩下，全都烧光了。永安王的尸体也化作了一抔分辨不出来的灰尘。尘归尘，土归土，他欠下的冤债与人命，想必黄泉路上也定有人向他讨还。
安肆城父子被囚禁在了京中城东的一处偏僻宅子里。每日那处都有重兵把守，背靠东山，东山荒芜，打开窗子便只能看见荒凉的山，和光秃秃的庭院。皇帝破天荒的允许张蕊可以进入宅中与安敬之在一处。
张蕊站在东城宅门口，看着那扇刷着黑漆的压抑木门，颤抖着双手抚了上去，她日思夜想，日日担忧的人就在这扇门内，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精神状态如何？她有很多话想问，想说，但她真的很怕，怕自己真的见到了他却会全然没了勇气......
翠萍拎着包裹站在张蕊的身后，低声道：“夫人，我们不进去吗？”
张蕊皱着眉，轻轻推开了那扇门。入目的便是光秃秃的庭院，与一间间大门紧闭着的屋子，满院子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们跟着领路的士兵，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走至院子深处的一间落着锁，门外还站着两个拿刀守卫的屋子。
那领路的士兵停下了脚步，还算恭敬的对张蕊道：“夫人，安少将军便在此处，日后还望夫人莫要乱走，皇上虽是没下令限制您的活动，可是为了我们都方便，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有劳了。”张蕊微微低头以示感谢，并冲着翠萍招了招手，翠萍从包裹中掏出了一袋子钱来，放在那士兵手中。
“夫人多礼了。”说完那士兵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翠萍又给那两个守门的士兵一人塞了一包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银两，屋门被缓缓的打开，屋子里暗沉沉的，一束光从敞开着的门里透了进去，张蕊站在门外努力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呼一口气，才迈开步子进到了屋里，屋里的布置很是简陋，一张圆桌，桌边放着四个圆凳，桌上有一套极为普通的陶制茶具。
再往里走便是一道挂着粗布帷幔的隔断而那隔断后面则是一张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案，桌后还有一个极大的书架，桌上、地下零零散散的全是写满了字的纸，那纸上的字时而工整，时而杂乱，可以想见写它之人那时的心绪是如何的纷杂。而在桌子一角的烛台上还燃着半只红烛，烛火遇风扑朔着。
书案的右侧则是寝室了，而安敬之就坐在红木雕花大床边的太师椅上，看着一本书。他的脚上还赫然带着一副看起来很是有几分沉重的脚铐。他穿着粗布衣衫，毛笔做簪束起头发，发间已然出现了更多银丝。而他的面庞看起来也是沧桑了几分，眉间的川字纹越发的深了。他听见有人进来，抬头望去，便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张蕊。
张蕊本不想哭的，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忍住，尤其当她看见安敬之脚上的脚铐时，更是泣不成声。安敬之看着她，温柔的笑着，叫了声“夫人。”
安敬之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想要跑到张蕊的身边拥住她可是那碍事的锁链却将他绊的一个趔趄。他抬头冲着张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张蕊一边哭着一边看着他笑着，一边向他跑过去。安敬之张开双臂，紧紧的拥住张蕊：“夫人，你可还好？”
“你都说了‘惟愿卿安’，我又如何敢不安呢？只是将军却是瘦了。将军啊！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瞒着我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去面对，去承担。死生契阔，死一个、活一个都构不成‘契阔’。”
“好。”
翠萍站在书案前，看着安敬之，也是忍不住偷偷的抹着眼泪，她对安敬之的爱从不比张蕊的少，也不比张蕊的短，只是这死生契阔终究只能是两个人的，她的一腔深情终归只能隐匿在内心深处。能看见她的将军，听见他说话，她便觉得这日子也算是好过。
采薇近日里看着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事重重的。
“采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我？”我放下手中的《四方志》，看着坐在一旁绣着帕子，皱着眉头的采薇。
采薇抬起头，努力的笑了笑：“没有，娘娘多虑了。”转而又低下了头，继续绣她手中的帕子。
“采薇，你若是心中有事尽管问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采薇沉默的继续绣着帕子，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轻轻的抿了抿嘴唇，抬起眼来望向我：“皇后娘娘可知奴婢的母亲，现在何处？”
“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奴婢之前去给丽妃娘娘传话时，丽妃娘娘说奴婢的母亲似是在他们手上，还说皇后娘娘是知晓这件事的，却故意瞒着奴婢。奴婢自然是相信皇后娘娘，可是奴婢却也担忧母亲.......”采薇说着眼泪便吧嗒吧嗒的从眼中滴落。
“他们？他们指的可是太子与禾苏？”
采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