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少年叫苏有成,他和朋友们一起为了理想行侠仗义。”
“当时,世界被一位冷酷残忍的皇者把持,贵族阶级穷奢极欲,能力者们肆意欺压普通人,社会极度不公,民不聊生。”
“面对暴政,苏有成与他的朋友们联合起来,不断减员、不断告别,用生命与爱铸造高塔,付出了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几乎所有人为代价后,终于斩杀了皇者。”
“他作为剩下的生还者,背负所有同伴的意志和伤痛,选择了自我放逐,踏上了流浪之旅。”
“一群在深渊中为光而战的先驱者,不断用生命铸造高塔。而最后幸存之人,也伤痕累累。”
“这是哪里的故事?”苏明安一边听时莺讲故事,一边凿着石头。
(流传于罗瓦莎的,关于幻加拉效忠的神的故事。也许有艺术加工的成分。)时莺捂着伤口喘息着。
“第五席星火的故事……”苏明安若有所思:“难道天底下所有的救世主,到最后都是悲惨的结局吗?”
(因为你们……爱错了东西。)时莺的心声磕磕绊绊:(爱上一个没有定义的理想,要如何得到爱的回馈与终极?其实早在同伴们开始死亡的时候,星火就可以停下,他已经获得了足够丰沛的自由与幸福,然而,正是他与同伴的追求,让他们逐渐开始失去,逐渐开始痛苦,逐渐开始化为高塔……)
“你在说我贪婪?”
(呵……姑奶奶很少看错人,你一看就是那种完美主义者。)时莺眼珠子转了转:(不然,你怎么会回来?)
苏明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看出了他来自未来。
他忽然感到眩晕,扶住了额头。
眼前的颜色化为洪流,光怪陆离的彩色流淌在他的视野。
(撑不住了吧?你多久没睡了?好不容易这里比较安全,没有敌人能找到我们,躺下休息一会吧。)时莺说。
苏明安很想反驳,他在诺尔的梦境里睡过,但那确实不算睡,反而比清醒更疲惫。
“你……的……腿……”他试图看清时莺的伤,但入眼仅是粉发人静默的面孔。
(睡吧,睡吧。)有双手扶住了他。
她的手不同于天莺的冰凉,是温热的,她轻轻环住了他:
(能把人看错,说明你已经到极限了,休息一会,你才能更好拯救我们。)
四周亮起荧光。
苏明安惊讶地望见,在宛如萤火虫的光辉中,少女的双腿渐渐愈合,恢复了光滑白皙。
(夜莺族的秘技,很神奇吧。)时莺笑了,指了指喉咙:(我们可以以声音为代价,治愈一定程度的创伤。暂时唱不了歌、说不了话而已,反正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咳……!)她的脸色闪过几分尴尬:(对了!不要听一些奇怪的心声!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苏明安揉了揉眼睛,他几乎看不清事物。
只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刻,他能躺下。
人越是害怕想到什么,就越是会想到什么,很快,苏明安就听到了奇怪的心声:
(他躺下来的样子更好看了,不是皮囊上的好看,而是莫名地好看。这家伙有什么增加魅力的能力吗?)
(白色的头发……他以前是黑色的头发吧,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还是紫色的头发,他竟然会渐变吗?)
(他看上去确实不错,适合交朋友……等一下,别再想下去了,他全都听见了!)
时莺的脸色不断变幻,苏明安也有些尴尬,索性闭上了眼。
结果他一闭眼,耳边的心声更多了:
(闭上眼后更安静,像我养的小雪,一只雪白的猫头鹰。)
(白发毛茸茸的,很想摸一把……雪白的,以后可以叫他小山竹吗?)
(他今年多大?以前一直仰望他,总觉得高不可攀,细看才发现还是个孩子。比我小了太多。)
(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他怎么脸红了?闭上眼也能听见我的心声?不会吧!啊!救命!现在在地上尴尬打滚还来得及吗?)
苏明安逐渐陷入睡眠。
呼吸变得灼热,梦中的一切光怪陆离。
即使睡着了,他也没有得到完全的安定。
他梦见血红的深渊,梦见一个个消散的背影,梦见他在悬崖边一脚踩空,梦见他被卡死在时间的河流中,梦见漆黑无光的死寂宇宙……
他像是被无数手掌束缚住脖颈,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喘息,意识如同破裂的帐篷,灌满了滚烫的风。
一些影子在面前滑过,分明是熟悉的轮廓,可伸出手去,却是粘稠的虚无,一瓣瓣消散。
“爸爸……?”
在梦中,他望见了模糊的身影。
恍惚间,他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头,就像小时候父母的手。他们安抚着他,让他什么都不必害怕。
“明安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明安会打败一切坏蛋,不要怕苦,喝下这些超级英雄复苏剂,爸爸妈妈在等你,等你起床……”
“明安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苏明安朦朦胧胧间,望见了陌生的两道身影……陌生?不知不觉,他已经对那些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感到陌生了……
“可是。”他意识朦胧地解释,徒劳地在梦中伸出手:
“爸爸,妈妈,我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有些话只能在梦中开口,有些痛苦只能在梦中抒发,他感到自己正在不可抗拒地滑落,滑向一个无人回应的深谷。
“我看到了一些弹幕,他们说我根本没必要往回走,直接结束就好了。他们说我万一失败了,就是全人类的罪人……也有人安慰我,说相信我……”
“我害怕他们的信任,我害怕辜负我熟识的人,我害怕走到最后依然是绝望,我害怕根本不存在那片金黄的树林,我害怕狐狸逃走了,我害怕一切只是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我的状态好像越来越差了……我一次又一次面对世界的危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解决了一个,下一个反而比上一个更加苦痛、更加无解……我没办法走到彼岸,我想把他们送到彼岸……”
“但是,偏偏只有我,偏偏只有我能做出这些抉择,只有我能握住方舟的船舵……”
“我要怎么做,才有一个最好的结局?”
“爸爸,你在扑出去救人前……有想过那么多吗……?还是不假思索,就扑了出去……?”
“那么,我该……继续……不假思索吗……?”
琴声里的火仍然在体内燃烧着,烧不尽那沉沉压下来的迷茫黑暗,烧不尽那骨头里钻出来的酸痛,烧不尽悬浮于灼热与虚寒之间的魂灵。
世界仿佛退化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没有人回应他,他仿佛站在无光的海底。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握紧。
耳边响起了柔软的声音:
“雪会停的,一切也都会化为春风。”
“你已经走在春日里了,不用害怕,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都不要质疑自己。”
“你是最需要坚定的人。如果你感到害怕,就假想一下明天……我们会看到很多盛开的花,你会站在山坡上,望着熬过漫长霜雪的草木精魂,从土里挣出了细弱的芽尖。”
“想象着……根须吮吸着水分,冻土碎裂成泥泞,虫豸在黑暗里悄然翻了个身,无数细蕊顶破坚硬的萼片,蝴蝶翩翩飞舞……”
“我不劝你放弃这一切,因为我知道,带我回家、带他们回家,是你一定能做到的事。”
风吹乱了呼吸,他忽然听到“沙沙”的声音。
像是刮擦声,像是低声叹息。
头皮传来触感,朦胧的视野向上看,他望见一张雕刻着鲜花的面具,一柄翘着尾羽的红木梳。
——原是时莺握住他的手,用心声在他耳边轻声回答。
他的第一反应是检查直播间,幸好随着时间跳跃,内外时间流速不同,直播间已经自动关闭。他的第二反应是检查自己刚才有没有说奇怪的话,却骤然撞入她面具后寂静的眼睛。
刚才那些软弱的话语,没有流入观众耳中,太好了。
(你可以带我、带我们回家。)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因为这是你一定能做到的事。)
她不劝他放弃,她只是令他坚信。
苏明安模糊地望着狭窄的空间,耳边嗡鸣作响:“这里没有春风……”
只有灰尘。
她的眼眸轻微开阖:(那就闭上眼吧,等睡醒为止,就望见了。)
(以前,我也总是想,我要是死掉就好了,网上那些喷子也都去死,那些踩高捧低看不起我的人都去死。要是给我一个红色按钮,我就按下去自杀。)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坏蛋,看不惯这个世界的善恶观。好像恶人只要洗白就能被众人原谅,而英雄只要稍微偏离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虚伪、自私、傲慢、中二、自我幻想……他们把什么帽子都往你这种好人的头上扣。好像你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完美,就活该被谴责。)
(神坛,根本就是个祭坛。)
(而我,我是始终活在淤泥里的人,我看清了那些美名的虚伪,我就是不想原谅那些坏人,我就是不想责怪那些好人,就算谴责的火焰要将我的声带烧尽,我依旧要唱出我喜欢的曲调。)
(所以,我要对你说——你没有任何错。)
(就算任何人都说你错了,都说你就该迅速完结这场世界游戏,我也要说——你没有任何错。)
(你想让一切更好的想法,是傲慢又怎样?你没有错。)
(——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难道只配走宽阔明亮之路?)
(你应该也不止一次生出死亡的想法,想沉睡在死中,得到彻底的休息,想结束一切后就死去,死在黎明之下,不再挣扎疼痛……)
(但是,我听过你们玩家们说过的一句话……)
她的心声犹如羽毛,撩过他的耳廓:
(【——天天把死挂在嘴边的人,不是在期待死,而是在渴望爱。】)
(你在渴望爱,小山竹。)
苏明安的瞳孔豁然睁大。
……不是在期待死。
而是在渴望爱?
她拿起发梳,仿佛要梳尽天下不平事,梳尽一切令人缺憾的角落,梳尽所有饱含热泪的沧桑。
风吹乱了呼吸,也吹乱了她眼里闪动的火苗。
(我的妈妈虽然是个混球,但还是教了我怎么梳头发,这是我们夜莺族的独门哄睡技巧哦,你可以睡得安稳了。)她凝视着他:
(你很迷茫……我也一样……)
(我们都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困惑不已,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
(我听说过你的困局,你有两条路,一条是飞向宇宙寿数无尽,一条是留守故土自绝前路。你的选择远比我丰富,远比我伟大,无论做什么选择,你都是‘高尚’的。)
(如果非要十全十美才能救这个世界——那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吧!我们只是人,总要容许一些不完美吧。)
她的眼神亮如烈火,目光灼灼。
“我想……”片刻后,苏明安沙哑出声:“我想做回第一玩家,而不是神……”
“若只有百年……”他顿了顿,仿佛咽下了一颗带血的石头。
“那便百年。”
(也许,你本该几千几万年……)时莺望着他。
“和同伴们一样寿数,也很不错。”苏明安闭上眼:“也许我真的会有一次选择几千几万年的寿数,甚至把所有人都吃掉了……但是,现在,我想陪在他们身边,我想守护那些笑容,我想挽救他们的悲伤。”
“神啊……”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在越来越远。
可以允许我有片刻的犹豫和软弱吗?
软弱之后,可以允许我走向之于理想的结局吗?不要延绵不绝的苦痛,不要恒久弥漫的哀伤……
不要来日方长。
不要溺于海洋。
……
苏明安睡着后,时莺望着他的脸颊良久,忽然,她碰了碰自己的心脏,察觉到和白石头之间的联系,正在变得强烈。
闭目片刻后,她化为一只踉踉跄跄的夜莺,努力搬开细小的石头,流着血,从缝隙竭力钻了出去,险些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白石头?)她望见,一颗白石头,咕噜噜滚到了她旁边。
……
茜伯尔很快遇到了熟人。
凯尔纳惜指着她,傲慢道:“小邪教徒,你跑哪去了?母神正在召集我们!跟我来!”
……母神?
茜伯尔很快察觉,这里很像穹地,又不是穹地,这里有黑墙,有熟悉的森林,却有“母神”和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
“这里仍是罗瓦莎,却那么像穹地,为什么?”茜伯尔很快想到了什么:“这里是……‘同人文’吗?”
——这里是在罗瓦莎谱写的,仿写穹地的同人文。
或者说,称为“在罗瓦莎的穹地试点”更合适。
有位母神,将这里打造得与穹地如出一辙,安排了诸多穹地角色登场,想试试能否在罗瓦莎复现其他文明的故事。
茜伯尔来到这里后,被自动赋予了“茜茜”的角色设定,要随着族人一起去觐见母神。
“这位母神是光看原着文明还不够,非要自己也下场来爽一爽?”茜伯尔蹙眉:“不,应该没这么简单……祂应该是想实验什么,毕竟穹地的诸多理论值得学习,还有独特的世界体系……既然被称为‘母神’,祂应该是一位一级神,所以祂打造这里,难道想找办法突破一级神的限制……?”
她忽然滞住呼吸。
一级神之上,会是什么?
这好像是一个未解的问题。
她来到一处祭台,这里已经跪着上百族人,祭台之上是一道神明的虚影,光辉灿烂。
耀光母神,克里琴斯……
“你们之中,有人藏匿着一颗珍贵的白色石头。”克里琴斯嗓音冷淡:“限你们一天之内交出来,否则,全族毁灭。”
人们胆战心惊,而茜伯尔若有所思。
忽然,她望见了一道黑白的身影。
头戴祭祀冠,身披黑袍,踏着木屐的,白发身影。
望见的一瞬间,眼里不由自主积蓄出泪水,她张了张嘴,望着青年走向高台。
“母神,我们会在一天之内,给您满意的答复。”少族长不卑不亢,拱手回应。
母神身影消失,而少族长回过头。
那双天海般的眼瞳,对上了茜伯尔深海般的眼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