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走的时候，是2010年的正月初三，他刚刚100岁的第三天。
早上王小芬见他没像之前那样天没亮就起了，还以为是昨天睡得晚起不来了。
还在跟沈立民嘀咕着，老爷子都100岁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人多热闹也不肯回房休息，硬要跟年轻人一起熬夜。
结果到了他们早饭都吃完了，还不见他房里有动静，敲门也没反应，沈立民就觉得不太好，推开门进去。
人很安详的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肚子上，闭着眼睛，却没有了呼吸。
\"爹！\"
沈立民一声惊呼，喊来了所有人。
100岁，无病无灾，在睡梦中没的，是喜丧。
沈家还没出新年呢，就搭起了白幡，按理说是有些晦气的，但一听说是沈如是的白事，村里人倒是没那么忌讳了。
\"我要是也能像沈老爷那样活到100岁，死了都得笑着走。\"
\"就是就是，连玄孙都给他抱过了，去阴曹地府报到的时候，阎王都得派八抬大轿来抬他！到了地府他都能坐着，让阎罗王恭恭敬敬的站着问话！\"
村里两个目前唯二也上了90岁高龄的老头老太无不羡慕的在那里说着。
丧礼全程是有沈大山和陈水花在主持，沈立民和王小芬一个82岁，一个80岁，没人敢让他们操这个心。
但沈立民在前几天守夜的时候却不是很肯听子女的劝诫，坚持要守上这一夜。
\"爸！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几岁了！你82了！不是28！你在这里熬上一夜，明天就得进医院！你难道还想让我们连着办丧事不成？\"
沈大山到后来气急了，说话也不讲究了，这大概是一脉相承的不管死活。
沈立民还是听不进去，干巴老头把手一摆，让子女闭嘴。
\"你也说我都82了，我这把年纪还能给我爹守孝，那是我的福气。
再说了，你爷爷都熬到了初三，见了你们所有人以后再走，我怎么就熬不住？\"
初二是出嫁女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日子，所有的孙女都带着老公孩子回来团聚。
大家都说老爷子是为了能见完家里所有小辈以后再走，所以硬生生熬到了初三早上。
这话说的让小辈们都红了眼。
沈建国的儿子都七岁了，跪在爸妈边上给高祖父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高祖父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拉着他的手一个劲的念叨着乖，还塞给他一个大红包。
沈如是这两年其实已经有些糊涂了，清楚了一辈子的脑袋瓜，经常会忘记自己刚才有没有吃过棒冰，甚至连自己藏起来的糕点都会忘记放在了哪里。
每每翻找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过期或者发霉了。
沈玉琴总趴在他耳边跟他说，\"太爷爷！我不拦着你吃！你想吃就吃，别藏了！\"
都这把年纪了，想吃什么就吃，谁还会去拦着他不成。
但沈如是记不住，总是惦记着玉琴要管他，太甜的东西不给他吃，到手就先回自己房间藏起来，跟个老仓鼠似的。
但他能明明白白的记住所有曾孙玄孙的名字和分别是谁，他从来不会搞混。
\"佳佳啊，你弟弟鑫鑫怎么没来？\"
\"他出门拉臭臭了，一会儿就来。\"
\"哦这样啊，那拿着，你先吃，别给他留了……这是祖祖给你们的红包，你们姐弟俩一人一个。\"
\"这是旭博家的涵涵？能给祖祖抱抱吗？……哈哈哈哈，小家伙不认生哈哈。拿着，这是祖祖给你的红包。\"
……
今年过年，沈如是准备了整整三十个红包，从上到下都发了一个遍，每个人都有，不管有没有成家立业，都有红包。
哪怕是沈大山他们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包括陈水花孙仁郝他们这些孙辈的配偶，一人一个，谁都不少。
连沈立民和王小芬都被塞了两个。
当时沈立民还有些哭笑不得。
\"爹啊，我都82了。曾孙都有了，说出去我爹还在给我红包，真的得被人笑死了。\"
沈如是哼哼唧唧的说，\"那是他们没那个福气！嫉妒你！\"
这会儿沈立民坐在灵堂，仰头望着他爹的照片，眼角有些浑浊湿润，手里还摸着那封红包。
\"爹啊，我这不得嫉妒死他们！82了还能给我老爹守灵呢！谁能有我这福气……\"
他都怀疑他老爹是得道飞升了，不然怎么会偏偏在今年过年要给他们塞红包呢？塞完没几天就走了。难道不是有什么天道召唤，他感应到了？
那他怎么就不能跟老天爷再拖一拖呢？
\"爹啊，我们给你弄的百岁大寿都准备好了，你下个月就能吃上了，怎么不再撑一撑？等办了大寿再走呢？这样咱家上上下下都能被嫉妒死。\"
因为秦旭博的女儿是第一次上门，所以初二那天，大家还特地拍了一张全家福，这会儿真成绝版了。
沈夏莲让人洗了好多张出来，全都塑封封好，一家几张的分过去。
第一张，被摆在了沈如是的骨灰盒上方，一起入了墓。
那墓地早十年前就买好了，沈如是还亲自来走过一圈，说是提前熟悉一下以后睡觉的地方。被沈立民好一通说。
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十年前的沈如是，其实每年都有拍过新的照片，但是沈如是不要，他就盯着90岁那张，点名要用这张照片当遗照。
\"太年轻的会让人觉得是骗子，孩子们来上坟的时候都认不出是他们太太或祖祖就糟了。太老的看着不精神，还以为我是个病秧子呢。还是90岁这张刚好。\"
这话从90岁一直念叨到了100岁，终于让他得偿所愿了。
和全家福一起的，还有一张沈如是保存了将近80年的黑白合照，是他和他的妻子，于新婚蜜月之际在黄浦江边的照相馆照的。
动荡岁月，风风雨雨过了八十年，家被炸了，地被收了，人也没了。原本地主家的小儿子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就惦记着棒冰甜点的瘦老头，这张照片还是被他保存的很好。
初三那天早上，就放在他的枕头边上，沈立民想着，应该是他爹故意放着的，那就遵循他的意思一起放进了墓了。
封墓，沈立民和王小芬带头颤颤巍巍的鞠了两躬，而后是沈大山和陈水花接上。
沈大山啪得一声跪在墓前，结结实实的给他爷爷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红了一片。
这边早就没有了一定要跪的习俗，一般都是鞠躬哪怕是孙辈。
因为沈大山跪得过于流畅，陈水花腰弯到一半也一脸懵逼的跟着跪下了，头虽然磕得没沈大山那么响，但也是认认真真磕完了。
两个都上了六十的中老年人，守了好几天夜了，今天又大早上开始摔盆打幡从家里到火葬场到陵园的到处奔波，到现在还是肚里空空。
三个头磕完，陈水花有些晕乎了，沈建国和沈玉琴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步，一人一个搀扶着起来站一边去。
沈大山开的头，后面的妹妹妹夫们也跟着一个个的磕头，还有那么多小辈，一轮磕下来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等上了车还是沈立民说的他，
\"灵堂里还有软垫子铺着，这边都是石板地，你刚才跪什么呀！你是老大，你一跪，后面都得跟着稀里哗啦的跪下。
大家都是一把老骨头了，真跪出个好歹来，非得把你爷气出来不可！\"
沈如是就不是那种讲究俗礼的正经老头，按他当初自己的话来说，有那磕头的功夫，不如研究一下，怎么把棒冰送他坟前放着还不化掉。
沈大山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陵园，含糊不清的回道，\"以后不磕了，今天得磕。\"
为此，沈立民后来每每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要提点一句，
\"以后我走了，你们少磕头。按咱家的基因来看都是长寿的命，万一我也活到个百来岁的。
你们一帮七老八十的还跟在大山后面朝我墓磕头，那我怕是得掀了棺材跳出来。\"
结果被秦旭博家的闺女捧着个包子，奶声奶气的问了一句，
\"太外公，爸爸说过，祖宗得先烧成灰才能放进墓地里，你都变成灰了，怎么跳出来啊？\"
……
一阵鸡飞狗跳，涵涵被她爸妈联合小揍了一顿，太外公沈立民同志被他媳妇儿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
\"半只脚都要进土的人了，还在那里瞎说话！没得教坏了小孩子！\"
沈立民要求不高，他就想办完百岁大寿后再走，这样到了地下还能跟他爹吹个牛逼。
你看，我是喝过自己百岁宴的人了，可比你这个当老子的还要厉害。
但是天不遂人愿，他熬到98的时候，已经有些困难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想沈如是98那会儿，还能颠颠的跑去厨房自己偷冰淇淋吃呢。
\"总也不能什么好处都让我们家给占了，老天爷又不是我们家的许愿池，想什么成什么。\"
沈如是躺在床上，嘴还是不肯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