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直来了。
他显然是刻意打扮过,身上已换了件崭新的樱草色杭绸直裰,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脸上被打出的血痕用脂粉细细遮盖了,却依旧能看出些许红肿。
他乌黑的头发重新梳理整齐,戴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翡翠发簪,步态轻盈,腰肢款摆,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和媚意。
他这副模样,与书房内肃杀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就像一幅黑白山水画里突然闯入了一抹刺眼的艳色。
族老们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惊怒。
他们想象中的傅砚直,或许该是憔悴、惶恐、羞愧的,却绝不该是眼前这般……这般招摇过市、毫无廉耻的模样!
就是他这副样子!就是这副不男不女、妖里妖气的样子,败坏了傅家门风!
“孽障!你还有脸出来!”五叔公气得胡子直翘。
傅砚直仿佛没听见那些呵斥,他慢悠悠地走到书房中央,目光在几位族老愤怒的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嘲讽的弧度。
看到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一位脾气火爆的族老指着傅砚直,对傅正怒道:“傅正!你看看!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我傅家诗礼传家,何时出过这等……这等不知廉耻之徒!”
这话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僵局,更多的指责和难听的话语纷纷涌向傅砚直。
“傅砚直,你可知错?!”
“你让傅家蒙羞至此,还有何颜面立于祖宗牌位之前!”
“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也省得活着丢人现眼!”
傅砚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
这些道貌岸然的族老,他的父亲,他的叔伯,他的那些兄弟们……
他们一边享受着因为他这具身体、因为他自甘下贱而带来的权势、财富和家族的稳固,一边却又用最恶毒的语言来鄙夷他、指责他,试图与他划清界限,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自身的清白和高贵。
真是……又当又立,可笑至极!
当指责声浪稍歇,所有人都等着他忏悔、请罪时,傅砚直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愤怒或虚伪的脸,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
“各位叔公、伯父鄂弼如此兴师动众?”他的声音清越,却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钩子。
这姿态彻底激怒了族老们。
“傅砚直!你看看你,成了什么鬼样子!我傅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读圣贤书,却行此等污秽之事,你对不起孔孟先师!”
“你若还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心,就该自行了断,也免得带累全族!”
“不要脸的东西!”
恶毒的指责如同冰雹,继续劈头盖脸地砸向傅砚直。
他们骂他丢人,骂他无耻,骂他玷污门风,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傅砚直脸上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
终于,在族老们的骂声稍歇的间隙,傅砚直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裂了空气。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冰冷:
“各位族老说得是。”
他顿了顿,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傅砚直,如今确实是傅家的耻辱,是给列祖列宗蒙羞的不肖子孙,我活着,就是傅家洗刷不掉的污点。”
他顿了顿,看到有人眼中露出“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的神色,嘴角的弧度加深,继续说道:
“我这般不知廉耻、妖娆惑众之人,活着让傅家如此难堪,如此抬不起头……各位既然也都觉得我该死……”
他嘴角的弧度扩大,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和嘲弄,“那我这就去死,也免得傅家这清贵的名声,继续被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带累了。”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义愤填膺的表情都僵在了族老们的脸上。
三叔公举着的拐杖忘了放下,五叔公张着的嘴巴忘了合上。
傅正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死?
傅砚直要去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骂他,逼他,恨不得他立刻消失,以保全傅家的名声。
可他们内心深处比谁都清楚,傅家,早已和傅砚直深度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他们享受着由傅砚直带来的权势和富贵开始,傅家就已经不是那个清贵的书香门第了。
如果是在最初,傅砚直刚被那些权贵看上时,他们能狠下心,一碗毒药或者一根白绫,悄悄病逝了他,或许还能博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勉强在清流中保住一席之地。
虽然会失去攀附的机会,但至少能保住所谓的清名。
可他们没有。
他们被那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迷了眼,乱了心。
他们心存侥幸,以为可以既享受实惠,又维持体面。
如今,木已成舟。
傅砚直早已成为那些权贵最宠爱的玩物,傅家也因此水涨船高,得到了无数实实在在的好处。
整个京城都知道,傅家是靠着什么起来的,现在想回头?想撇清?
京城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在在盯着他们,政敌在等着他们出错,等着傅砚直的死讯。
一旦傅砚直真的死了,傅家会被那些早就眼红的政敌生吞活剥!这些日子得到的一切,都会瞬间失去,甚至可能跌得比原来更惨!
什么诗礼传家,什么清贵门第,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傅砚直一句话,直接捏住了傅家人的命门,撕开了他们所有的伪装和自欺欺人。
他们哪里是在指责傅砚直?他们分明是在表演。
表演给外人看,表演给自己看,试图用对傅砚直的辱骂来证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证明自己依旧是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