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是这样的，大家一大早就把家里布置得十分热闹，为了给小家伙一个惊喜，没有走漏一点风声。
直到小凌寒时走出门，像平常一样下楼吃早餐。
客厅里的礼炮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五彩丝带漫天飞舞，伴随着生日歌，苏可心推着蛋糕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很精致的蛋糕，直到现在，凌老爷子还是能回想起来当时的全部细节。
比半个人还高的三层蛋糕，上面覆盖着一层一层的蓝色奶油，他看别的小孩子都很喜欢这种甜甜的东西，蛋糕上面堆满了可爱的小玩偶，一根数字样式的蜡烛端端正正地插在蛋糕正中间，微弱的火焰在跳动着。
这天是凌寒时的五岁生日。
别墅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满带笑意地为这位小少爷庆祝生日。
“寒寒，五岁生日快乐，快吹蜡烛吧。”
苏可心把蛋糕推到了凌寒时的面前，并且送上了第一句生日快乐。
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甚至美好得有点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什么打破似的。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下一瞬这份平静就被狠狠撕碎了，而撕碎它的不是旁人，正是站在中间的，被祝福声包围的主角——凌寒时。
他看着面前的蛋糕，像是怔住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浅褐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看不清眼前的热闹，甚至不太能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
他是谁，他在哪，这些人为什么都要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哦对，是笑，这些人为什么要对着他笑，他们明明就不喜欢他，没有一点好感，为什么要围着他呢。
甚至还要虚伪地笑。
生日？
他的生日？
就是他出生的日子，那个女人把他生下来的日子。
是的，他称呼连宛为那个女人，而不是妈妈。
在没有见过她，或者说是没有见过那个碑之前，小凌寒时也和世界上的所有天真的小孩子一样，对妈妈这个形象充满期待。
虽然他的期待只能暗藏心底，因为妈妈在家里是不能提的禁忌。
他不知道原因，但他是一个听话的小孩，所以他不过问，也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好奇。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放肆地去想，想象妈妈的样子，妈妈的声音，和她的手轻轻落在头上的感觉。
后来这种想象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凌斯年出生，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这种错误的想法。
因为在此之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自欺欺人地将苏阿姨当做妈妈来看待，就跟普通的一家三口一样。
苏阿姨会给他整理领口，会给他准备精致的早餐，也会在他每天上学之前吻一下他的额头，像所有的妈妈一样。
虽然看上去和别的一家三口不太一样，譬如爸爸从来不会抱他，连一个笑脸都不曾向他展露过，又譬如他只能称呼苏阿姨为阿姨，而不是妈妈，这些都让小凌寒时明白，他们家和别人不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他依旧可以自欺欺人地维持现状，他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这就够了。
直到凌斯年，他的弟弟出生。
他看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场景，有些是当着他的面发生的，有些是他偷偷看到的。
永远冷着一张脸的父亲会笨拙地把小婴儿抱在怀里轻哄，虽然不仅没有什么效果，还会把弟弟吓得加大音量，一般这个时候苏阿姨就会走过来，皱着眉头满脸无奈地把号啕大哭的孩子接过来。
躺在熟悉的怀抱里，闻着母亲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小婴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再后来弟弟渐渐长大，他会冲着爸爸撒娇，也会对着打翻的牛奶笑得一脸没心没肺，事后拉着妈妈的手胡说八道推卸责任。
是了，他可以称呼苏阿姨为妈妈，因为这就是他的亲妈妈。
他们更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那他的妈妈呢，小凌寒时忍不住想，他的妈妈此刻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还记得她有一个儿子吗？
在他心里，妈妈应当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抱他的时候会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带来好闻的香味，就跟苏阿姨一样，身上也有好闻的柠檬香。
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一刻小凌寒时对于妈妈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所以他那天才会躲在车里，结果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墓园——
让他明白了所有一切的真相。
残酷的真相。
原来他的出生，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害得妈妈失去了生命，害得爸爸伤心难过，他也成了横亘在爸爸和苏阿姨之间的一根刺，只要碰到他，就会扎破平静的生活，回忆起血淋淋的一切。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在最初的愧疚之后，在提了一句妈妈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打到耳鸣之后，小凌寒时抬起头，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怒不可遏的爸爸。
他忽然就不太明白这一切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
来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他要求的，让妈妈拼命生下他，让爸爸痛苦一辈子，让苏阿姨带着一个累赘，这些都不是他要求的。
他是不应该出生，但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决定权，所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怪他。
那个女人，那个拼命把他生下来的女人，知道他这么多年来所承受的痛苦吗，为什么要自私地离开他，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的人，也配过生日吗？
小凌寒时的回答是，不配。
苏可心是最先发现面前的小孩不对劲的人。
小寿星的脸上没有半分惊喜，甚至比平时的脸色还要冷上几分，他握紧了拳头，不算锋利的指甲陷进肉里，掐住几道红痕。
他的眸子漆黑如墨，如同千年寒潭，里面只有不尽的阴鸷和深沉，苏可心从来没有在这个年纪的小孩身上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
因为隔得最近，她没有错过小凌寒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这些情绪无论出现在哪个成年人身上，苏可心怕是都会以为这是个穷凶极恶的反社会分子，然后立马远离加上报警一气呵成。
可当这些负面情绪出现在凌寒时眼里时，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当作亲儿子一般的小孩。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看了一眼旁边一脸不愿意但还是捧着礼物的凌斯年，突然就觉得很难过。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小朋友该有的情绪，不是吗。
更加可悲的是，她应该知道凌寒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但却无力改变。
苏可心仿佛被什么打了一闷棍似的，她看着这个还没有蛋糕高的小孩子，突然就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寒寒……”小孩子不要总是皱眉哦，会长皱纹的，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还有我们在你身边……
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个不开心的小寿星，可一开口才发现喉咙痛得厉害，以至于她根本说不出一点别的话。
此时大家也都发觉了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融洽。
因为小凌寒时躲开了苏可心的手。
他往后退了一步，原本的呆滞褪去，脸上多了几分类似于惊恐的东西。
这是别墅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凌寒时作出这么大的表情，也是他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失态。
是的，在他们眼里，这位小少爷平时就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理人并且非常傲慢。
除了对少爷这个身份的基本尊重，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小孩子。
在凌寒时眼里，面前的一切都变了样，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凉薄的笑容，眼里满是不屑，像是在诅咒他。
精心准备的蛋糕好像也在笑他，一闪一闪跳动的火舌面目狰狞地大声说他就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下一刻，这蛋糕又变了样，上面出现了凌霄冷若冰霜的脸庞，是在墓地晕倒那一次，凌霄站在他的床边，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蛋糕又变了样子，但这一次，它成了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形象。
那人披散着长发，肚子上满是鲜血，她伸出枯瘦的手掌，向凌寒时探了过来。
我本来可以不用死的，都是因为你，为什么是你活着——
这是他妈妈，那个素未蒙面的妈妈。
可凌寒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无助地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他选择的，这不是他想活着的！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凌寒时几乎是满脸惊恐地跑开了，跑到房间砰的一声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无论谁劝都不出来，不吃不喝地待了一整天。
而这天本来是他的生日。
从此之后，他就如同丧失了所有的人类情感一般，嬉笑怒骂，这些情绪彻底地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只有冰冷。
凌霄漠视他，他也会回之以同样的冷漠，浑身带刺。
凌老爷子每次一回忆起这些事，心里就会止不住地发酸。
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家庭和睦融洽，儿孙绕膝，可是寒寒却成了这个样子。
这都要怨凌霄那个不孝子。
当初这小子带着连宛回家，说要结婚，除了一个名字他几乎不清楚这个儿媳妇的其他所有事情，但他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他的儿子他清楚，既然已经认定了那么就绝对不会轻易改变，再说了，他也不是那种不开明的家长。
连宛这个女孩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温婉大气，一看就是优秀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好姑娘。
可是美好的开头却只配得上这么一个潦倒的结局。
只是苦了寒寒那个孩子。
或许，如果他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事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可是谁又能未卜先知清楚后面发生的事呢？
说到底，他终究还是对不住寒寒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疼爱里也不乏有几分补偿的意思。
但是一切似乎已经晚了，寒寒还是长成了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凌老爷子看久了电脑屏幕，突然就觉得有些头晕，他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一双浑浊的、含着热泪的眼睛。
所有人都说没必要再白费心思准备这次生日惊喜，免得勾起寒寒的伤心事。
可是他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变化，好像是他硬把寒寒塞进了玫瑰山庄旅行的那次。
这孩子回来以后，好像就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是却瞒不过他这双眼睛。
非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就是身上有点人气了，不再是从前那样无欲无求，与世界无关的态度了。
他派人去查过，知道寒寒曾经掉到湖里，然后被人救了的事。
一方面，他简直是对这俩粗心的大人无语，另一方面，他查到了救寒寒的那个好心人。
竟然是一个半大点的小女孩！
这女孩竟然还是闻衡那臭小子的女儿？
世界居然这样小，凌老爷子自己都快忍不住发笑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女孩很可能就是导致寒寒改变的关键。
那天，无意中在商场看到这女孩弹钢琴，他真的有种被上苍安排好的感觉，他们家莫不是真的与这个女孩有缘分？
于是他隐藏在人群里，欣赏完了这一首曲子，也看着这丫头古灵精怪地把坏老师怼了一通，这才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
果然是闻衡的女儿，在钢琴上的天赋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他萌生出了收这丫头作学生的想法，不仅是为了不埋没她的才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关于寒寒。
她救过寒寒的命，更是让他松动了对世界的隔绝。
谁也说不好，万一这丫头真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这个家的呢？
所以这次生日凌老爷子想再试试，他相信寒寒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也许就是帮助这孩子改变的关键。
万一成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