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后院的沉静不同,黄隆城的街道是活的。
鼎沸的人声、车马的喧嚣、商贩的叫卖,汇成一股股热浪,沿着青石板路翻涌。酒楼里飘出的油腻肉香,混杂着香料铺的辛辣、水粉店的甜腻,构成了一座凡俗城池所独有的,复杂而生动的气息。
荆黎独自走在这股热浪中,青衫磊落,气质清冷,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此行是与赵家树分头行动。
一人留在客栈坐镇,以神念看护着病体沉重的苏晚晴,同时也监视着那张正在悄然收拢的无形大网。
另一人则如一滴水融入江河,亲自投入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中,探一探这座城的病灶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黑纹金雕早已化作一道看不见的流光,在高天云层之上盘旋,以妖王之眼,俯瞰着整座城池的气运脉络。
茶馆,是打探消息最快的地方,是城市脉搏最集中的显现之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一杯粗茶往往能泡开半座城的秘密。
荆黎选了城中最热闹的“聚贤茶馆”。三层高的木楼,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即便是白日也透着一股喜庆。
刚一踏入,喧闹声便裹挟着茶叶的清香、人体的汗味与潮湿木头的气味,轰然灌入耳中。
茶馆里座无虚席,堂倌扯着嗓子高声吆喝,肩上搭着白毛巾,如同穿花的蝴蝶,在拥挤的桌椅之间灵活穿梭,手臂上托着的茶盘稳如泰山。
正中央搭着个半人高的台子,一位穿着半旧长衫,面容精瘦的说书先生,正讲到慷慨激昂之处,手中那块油光发亮的醒木往桌上猛地一拍,声震满堂。
“……话说那西垒坪下,楚军十万,旌旗蔽日!霸王曹翎,手持破阵霸王枪,立于阵前,声若奔雷,问我大庆何人敢战!”
啪的一声脆响,满堂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好!”
“说得好!”
荆黎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此处稍显清净,又能将整个大堂尽收眼底。随便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茶水色泽浑浊,入口苦涩,但对于一个数百年来饮风餐露的修士而言,滋味如何并不重要。
修道数百年,心境早已古井无波,凡俗的喧嚣入耳,却不入心。
听着台上先生口沫横飞,台下茶客如痴如醉,荆黎起初并未在意。人间百态,爱恨情仇,于修士而言,不过是光阴长河中一瞬即逝的泡沫,看过便忘了。
可听了片刻,端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说书先生讲的是《庆历旧史》,讲的是大庆王朝开国时与宿敌大楚的“西垒之战”。这段历史,荆黎在江湖路中听过不止三五遍,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然而,台上先生口中的故事,却与所知的情节大相径庭。
“……只见我庆王亲率三千铁骑,如天降神兵,自西山杀出!霸王曹翎狂悖自负,中我庆王诱敌之计,被引入预先设下的十面埋伏之中!”
说到此处,先生故意卖了个关子,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台下众人急不可耐,纷纷催促。
“先生快说,后来如何?”
“那楚霸王可曾授首?”
先生得意一笑,将茶碗重重放下,声音陡然拔高八度。
“那一夜,火光冲天,杀声震野!不可一世的楚霸王,被我大庆神将李定国一箭穿心,射于马下!十万楚军,群龙无首,土崩瓦解,尽数坑杀于西垒坪下,尸骨堆成了山!”
先生讲得是眉飞-舞,唾沫横飞,台下的茶客们更是听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涨红了脸,捶着桌子大声叫好。一个富态的商贾激动地打翻了茶碗,滚烫的茶水泼在腿上,却浑然不觉;一个穷酸的秀才,捻着稀疏的胡须,连连点头,口中念念有词:“壮哉!壮哉!真乃千古第一大捷!”仿佛亲临战阵,为庆王摇旗呐喊。
“杀得好!就该把那些楚狗全杀了!”
“庆王神武!我大庆万年不朽!”
荆黎神色不变,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些狂热的茶客身上,逐一扫过。
坑杀十万楚军?霸王兵败身死?
何其荒谬。
史书记载得明明白白,西垒之战,大庆惨胜,庆王身负重伤,折损兵将近半,神将李定国更是力竭战死。最后还是靠着与楚霸王曹翎阵前立约,划江而治,才换来了数十年的休养生息。
何曾有过这般摧枯拉朽的大胜?
更诡异的是,满堂茶客,上至绫罗绸缎的富人,下至布衣麻鞋的走卒,竟没有一人对这颠倒黑白的故事提出半点质疑。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神情亢奋,仿佛这才是他们心中最渴望听到的,最真实的历史。
荆黎的视线从说书先生的脸上,缓缓扫过台下的每一张面孔。修士的洞察力,能见凡人肉眼无法窥见之物。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断了左臂的独臂老卒,衣衫褴褛,满面风霜。此刻,老人浑浊的双眼却异常明亮,枯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仅存的右手紧紧握着桌角,指节发白,仿佛握着的不是桌角,而是昔日的战刀。在幻梦之中,或许断臂已经重生,正随庆王冲锋陷阵。
邻桌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布商,看样子生意不顺。但听着书,布商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眼神迷离地望着空处,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货船乘风破浪,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这虚假的国运昌盛,竟能映照进私人卑微的欲望之中。
他们不是在听故事。
他们是在做梦。
荆黎缓缓饮尽了碗中微凉的茶水。
神念微动,感知着茶馆内的气息流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能量,不似妖气,也非魔气。
一个说书先生讲错了故事,不足为奇。
满城的人都信了这个错的故事,并且乐在其中,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愚昧,而是一种深入人心的“病”。一种力量,在迎合所有人的妄念,并让这些妄念,取代了真实。
荆黎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悄无声息,就像来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那些茶客的眼中,这个角落里的青衫客,从始至终,都仿佛不存在。
荆黎一步步走出茶馆,将满屋的狂热与喧嚣,都甩在了身后。
门外,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依旧喧嚣。仿佛刚才那间茶馆里的疯狂与诡异,只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荆黎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一眼黄隆城的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丝阴霾。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一张看不见的巨网,正笼罩在这座城的上空。
这张网,以人心最深处的渴望为丝线,编织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令人沉沦的幻梦。
正思索间,客栈的方向,赵家树那温润平和,却带着一丝凝重的声音,通过神念直接在心底响起。
“荆兄,回春堂药铺这边,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