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座在晨曦中展露身姿的雄城,如同一头蛰伏了千年的洪荒巨兽,缓缓在地平线尽头睁开眼眸时,威远镖局这支在荒野中跋涉了太久的队伍,终于爆发出了一阵发自肺腑、压抑不住的欢呼。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夜间的提心吊胆,以及与那两位神秘年轻人共处时如影随形的无形压力,在望见那高耸入云、绵延不绝的青灰色城墙时,仿佛都化作了身后的尘埃,被滚滚向前的车轮远远地甩在了后方,再也寻不见踪迹。
黄隆城。
一座在行商口中、在说书人嘴里,被描绘得遍地黄金,蜜糖砌墙的富贵之城,大庆王朝东南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车队缓缓汇入通往城门的宽阔官道,人流与车马骤然密集起来。精壮的牛马拉着满载货物的板车,装饰华丽的马车里传来女眷的娇笑,骑着高头大马的富家公子哥儿意气风发地穿行而过。车轮碾过平整坚实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咯噔”声响,都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独属于繁华盛世的节奏。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三层五层的酒楼画舫,飞檐斗拱,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高级脂粉的馥郁香气、油锅里新鲜出炉的炸物的焦香、上等茶饼烘焙后的醇厚气息,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汇聚在一起所产生的喧嚣鼎沸。这诸多气息与声响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种名为“繁华”的独特味道,浓郁得几乎能化为实质,让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感到一阵因目不暇接而产生的轻微眩晕。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这些在刀口上讨生活的彪形汉子,此刻一个个都像是初次进城的乡下亲戚,眼睛瞪得溜圆,脖子僵硬地转来转去,几乎不够用。
副手老刘的嘴巴半张着,愣愣地看着一个货郎挑子上那些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糖人儿,又看看旁边首饰铺里那琳琅满目、晃得人眼花的金银珠翠,半晌才咂了咂嘴,凑到总镖头钱振山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震撼:“头儿,我的乖乖……俺活了四十多年,走南闯北也算去过不少州府,可跟这黄隆城一比,那些地方简直就是穷乡僻壤!您瞧瞧,这儿的砖,怕是都比咱们老家地主老财压箱底的金元宝还值钱!”
另一名性子火爆的镖师张猛,更是双眼放光,使劲嗅着空气中从一座酒楼里飘出的酒香肉气,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搓着手嘿嘿直笑:“头儿,等安顿好了,您可得发话,让兄弟们去好好乐呵乐呵!俺可听说了,这黄隆城的‘醉仙楼’,里头的姑娘个个都跟天仙似的,那酒更是能让人忘了自个儿姓啥!”
钱振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松弛。这位老江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又回头看了一眼商队中央那顶装饰最华丽的马车,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平安将苏小姐送到黄隆城,这趟风险极高的镖,就算成了大半。至于那两个神神叨叨、看不透深浅的年轻人……进了这王法森严的黄隆城,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总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少不了你们的。”
钱振山低声呵斥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严厉,更多的是一种任务即将完成的放松,“都把眼睛放亮点,进了城,规矩更多。别给老子惹是生非,等把苏小姐的差事办妥了,我请弟兄们去醉仙楼最好的雅间,喝个痛快!”
“好嘞!谢总镖头!”
众镖师轰然应诺,个个喜上眉梢,连赶车的鞭子都甩得更有劲了。
然而,这满城的繁华与安宁,对某些人而言,却并非解脱,反而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苏晚晴被外面的喧哗声惊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了厚重车帘的一角。那一张张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笑脸,那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非但没能让她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让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外界的生机越是蓬勃,她便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在被什么东西加速抽走。
“赵……赵公子……”
苏晚晴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烟,唤着随行在马车旁的那道白衣身影,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仿佛只是开口说话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黄隆城……果真……很热闹啊。”
赵家树闻声,微微勒住马缰,让身下的坐骑与马车保持着不紧不慢的并行。白衣书生的目光落在苏晚晴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看着那双原本清亮如一汪秋水,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眼眸,温和笑道:“是啊,人间烟火,最是抚慰人心。苏小姐长途跋涉,如今总算可以好生歇息了。感觉如何?”
“有些……乏了。”
苏晚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要虚弱几分,眼神也有些涣散,“许是……许是连日赶路,真的累着了。进了城,安顿下来……应该便好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唳。
黑纹金雕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高空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荆黎的肩头。
妖王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二楼苏晚晴那扇紧闭的窗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惕的“咕咕”声,全身的羽毛都微微炸起,仿佛在那扇窗户后面,看到了什么让它感到极度厌恶和不安的东西。
赵家树和荆黎的目光,也同时落在了那扇窗户上。
庭院里一片静谧,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可那扇安静的窗户,在两位天门境修士和一尊大妖王的眼中,却仿佛成了一个不断向外散发着不祥与恶意的黑洞。
筵席已经备好。
现在,只需静静等待那位真正的“客人”,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从幕后走到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