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色映照到皇粮峪的山山水水，家家户户。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微风吹拂，阳光灿烂，太阳把久违的金色阳光还给了大地。
小鸟在歌唱,公鸡在欢悦，只见翠玉家院子里的鲁花大公鸡，激动地在院子里骚动，站也不稳，走也摇摆，忽然，鸡头往起一昂，跳跃，振翅，挺胸，仰脖，开嗓，从肺腑之间发出穿越尘宇般的亢鸣。
大地苏醒了，一层薄薄的晨雾摇曳着臂膀，腾挪着腰身从树丛间，山坡上，山崖下，往上升腾。
雨后的田野，光鲜而亮丽。
大地恢复了往常的生机。
白雾笼罩下的山峦，轻轻揭开面纱，把绿色的叶，红色的花，黄色的茅草屋，展示给旷野。
鸡鸣把陈刚从睡梦中唤醒，他侧脸一看，赵二爷的铺位空空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来了。高力还在呼呼的睡着，均匀的呼噜声，不紧不慢，有节奏的在房子里回响。
陈刚蹑手蹑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趿拉着鞋悄悄出了屋子。炕上的高力翻了一下身子，继续蒙头大睡。
陈刚走出了大队部，抬眼看着阳光映照，雾色迷朦中的山峦。
他目力远望，想极力透过云雾，看清楚目力所及的一切。
然而，他的心和他的眼一样，辨不清，认不准。
他的眼睛能看到，他的心能感知到的东西是真得存在？还是像眼前这些姿态万千，辗转腾挪的缠绵云雾一样?让人感觉虚无，感觉心里没底。
昨晚他们几个知青，在大队部，聊得很晚，赵二爷给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朝鲜撤回国的头一夜，所碰到的遭遇。
本来以为就要停战了，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抱着庆幸的侥幸，渴望早些踏上回国，回家的返程。谁也没有想过，谁也没有料到，会在回国前夜，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心痛不已的事情。
在部队涉水经过安汨江的时候，忽然有战士发现有不少的没有爆炸的炮弹散落在河岸上。那时候大家的想法很简单，这些散落没有爆炸的炮弹，一定是美国老的飞机投掷的，炸弹没有爆炸，说明引信出了故障，正好成了咱们的战利品。
好多战士兴奋地用力去搬弄这些炸弹，哪知道这些炸弹是弹簧引信，扎在泥里不会引爆，一旦从泥里起出来，立刻引爆，而且这些炸弹还是连锁弹，其中一个爆炸就能引发一连串炸弹爆炸。当时，赵二爷和战友已经快走到河对岸了，谁也没注意到，从流动的河水里猛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随着爆炸声，河水顿时浊浪滔天，弹片横飞。
很多战友都倒在河水里，一块弹片击中了赵二爷的大腿，恰好把左大腿股骨头击碎，赵二爷咕咚一下就倒在水里。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身子能挺起，可大腿站不起来了。那时候，以为是遭到了敌人的突然袭击，所有的人拿起武器准备战斗。
大家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第二波炸弹爆炸。确认，真得安全了，活着的人赶忙救护伤员，等大家上了岸，一清点人数，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被炸弹炸死和被水淹死。
按照赵二爷的说法，牺牲的，受伤的都是命。他这条腿瘸了，这就是命。命里该你吃一斗，你不会吃五升。最后赵二爷语重心长地劝这几个小年轻，别管你们的父母经过了什么磨难，遭受了什么样的罪，那都是父母的命。你们这些孩子能安安全全地来到皇粮峪，那就是说你们的命里该着平安。
听了赵二爷的讲述，几个孩子不再说话，感觉自己的父母遭受的那些磨难，和赵二爷他们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战友来说，或是和受了重伤却依然活着的人来比，好像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磨难了。和这些牺牲或是受伤的战士比起来，他们到农村下乡，吃点哭，受点委屈，更不算得了什么了!想到这些，大伙的情绪一下子好多了。
李秋月和谭小玉一人拉着赵二爷一只手，不好意思的破涕为笑。
赵二爷看着两个女孩子说：“人啊！就和那气球差不多。心里不能老憋气，心里老憋气，时间长了，就会把肚子憋坏。
你们平时啊，就要互相解心宽，有什么为难的事，心里有什么委屈了，几个人把心里话说说，把肚子憋得气放放，这人呐！才会打起精神来！陈刚！你年龄大几岁，你说赵二爷俺说的对呀不对？”
陈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二爷”！都是我不好，按年龄说，我是他们的哥哥，可是她们心里的苦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我懂了！我会好好爱护他们的。”
夜里，陈刚躺在炕上，脑子里翻腾着刚才高力，李秋月，谭小玉说的话，更翻腾着赵二爷说的话，他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想不明白让他们生出这么多委屈地症结在哪里？
尽管连续三天没能好好睡觉了，可他感觉不到困，脑子里不时闪过父亲的身影。
他来插队之前和弟弟一起去陇西的一个五七干校看望父亲。那时父亲还没有被解放，但是已经恢复了人身自由。尽管仍然在五七干校参加劳动，生活方面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粮食和蔬菜也能正常供给。
那天他们是下午到的五七干校，当时父亲正在大田里劳动，管理员把他们带到父亲干活的大田旁边，那时候刚刚过了十一月，天气已经入冬了，父亲穿着一身棉衣棉裤，正在大田里用撅头往外刨高粱茬子。看见儿子们来了，父亲擦擦脸上的汗，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把大搪瓷缸子倒满水，端给两个儿子，让他们喝点水。
过了一会儿，陈刚对父亲说：“爸！我和陈平两个人都要插队去了，我们两个人去了两个不同地方。我去爸的老家大别山山区，陈平要去母亲的老家延安。我是高中毕业生，陈平是初中毕业生，刚好都属于老三届，这次一锅端。陈平不想和我去一块，他说这么多年在家里就是我老压着他，他想求解放，所以要去妈妈的老家。”
父亲听了陈刚的话，伸手摸摸了弟弟陈平的脑袋，眼睛里的目光透着欣赏。父亲过了一会说。“孩子们！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插队，我的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高兴。难过嘛？是你们要离开家独立去农村生活，离开我们，相信你们也会想家的，看不见你们，我们心里也会惦记你们，这在心情上难免会有些感伤；高兴嘛？是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主见。特别是陈平，好！有想法，不想让哥哥护着你啦？这说明你自己对自己有了自信。孩子们！你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应当在农村有哪些作为？能够为农民百姓干点什么？
爸爸这些年在五七干校下放劳动，少不了要和当地农民兄弟打交道 ，还交了好几个农民朋友。从他们身上，我除了看到他们依然和以前那样朴实之外，同样，我也看到，他们依然还和以前一样贫穷。当然啦，这些跟你们没有直接的关系。我看到了农村农民的生活现状，我是坐卧不宁啊！
我们共产党的队伍是把地主阶级打倒了，是把农民从地主阶级的压榨下解放出来了。可是 ，我们却没能打倒贫穷，没能打倒落后。现在，好多农民的家里仍然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住的依然是解放前的破房子，穿得依然是补丁落补丁的百纳衣。好多孩子没有学上，小的时候是小文盲，长大了仍然是大文盲。医疗条件就更差了，这些都和解放前没有太大的改善。
我有时会想，我们推翻了旧政权，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可是我们在新中国的农村又做了哪些值得夸耀的事情呢？
当然，土地制度发生了根本性地革命，土地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分给了农民。建立了农村合作社，人民公社。也就是说农村的基层组织，从初级社发展到高级社。制度是优越的。可是粮食产量为什么仍然上不去？农村农民的生活没有得到大幅改善呢？
当然啦！这也有外部的原因。掰着手指头数数，抗美援朝打败了美国鬼子，我们成功爆破了原子弹，氢弹，我们巩固了国防，摆脱了苏联的遏制，建立了强大的人民军队。这一切都是以农民工人的利益为基础的啊！
再有，你们这一代人是中国城市人口暴增的一个高峰，突然增多的这一代人要吃要喝，粮食从哪里来？还是从农民身上来啊!农民身上的负担太重啦！
从政权来说，我们是一个不受外力控制的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政权。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
理论上讲，我们这个政权之下的老百姓都应该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才对。
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怎么办？你们年轻一代肩膀上的担子重啊！
我们是旧中国农民的儿子，我们现在住在城市，吃着农民交的公粮，当看到种粮食的人吃不饱饭，我们心疼他们啊？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全国人民都能吃饱饭？你们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就是替我们这些老一代农民的儿子，去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
解决好人们都能吃饱饭，这可是个天大的事情。孩子们！毛主席说得好啊！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这是一个农业，一个工业，两手一起抓。只有抓住这两手了，这两手都硬起来，我们的腰杆子才能真正的挺起来！
爸爸知道，在你们的心里。觉得爸爸被打倒了，靠边站了，戴了纸糊的大帽子被那些红卫兵小将押得台上受批判啦！你们心里不服，或是以为爸爸心里也会有埋怨情绪。其实啊爸爸的心里对这个遭遇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怨言啦!
为什么？爸爸庆幸爸爸这些年又来到农村来，能在田间地头和乡亲们一 起劳动，一起生活，一起体验当农民的辛苦。
你们的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你们就也是农民的儿子。孩子们！愉快的去农村插队去吧！我们这一代老了！你们才是今后国家的主人，你们有责任，有义务把国家建设的更好。
在城市，表面看你们需要供给，是暂时的负担 。深层次看，你们去到农村参加劳动，就是一支改天换地的生力军，你们将带给农村的变化，是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这是人类发展史上一次伟大的壮举!孩子们庆幸吧!你们的前面，有春雨，也有冰霜，即使是磨难，那也是财富。
孩子们!你们是幸运的一代 !注定你们也是经受锻炼的一代。
你们的爸爸老啦！不然，真想和你们回到农村好好地大干一场啊！”
父亲的这些话，在陈刚的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了，他怎么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在皇粮峪干些什么？
一大早，陈刚站在井台旁边挑着水桶排着队，他看着迟迟不动的队伍，脑子不由走了神。突然，他感觉肩膀一轻，自己的扁担挑子被别人抢走了，脑子这才回归本位。
抬头一看！大妮正拿这他的挑子到井台上打水，他赶忙往前跨了几步。笑着对大妮说：“大妮！谢谢你！让我来吧！”
陈刚说着，两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漉漉把，这一下不仅抓住了漉漉把，还抓住了大妮的手。这时候，他的手松也不是，继续抓着也不是。松吧？一撤劲，会把吊到半截的吊桶弄不好又会掉下去，那时候不仅吊桶下到井底下了，还会出现漉漉把倒转地情况，弄不好会伤了抓着漉漉把的人。继续抓着吧，很明显自己的大手握住了大妮的小手，握紧了怕把大妮的手弄疼了，不握紧又使不上劲。
大妮可不像陈刚想的那样，当陈刚抓漉漉把的手一下子握住她的手时，一股暖流一下子从小手传到了胳膊上，又从胳膊上流到胸脯，从胸脯涌进心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激荡着她的心，呼吸一下子变的急促了，隆起的胸脯上下起伏，她只感觉眼前一片亮光。两只手，两只胳膊都不听自己使唤，感觉有两只大手，两只有力的男人的大手紧紧裹住了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心。
她的心“咚咚咚”一阵剧烈地跳动。好像蓝天都在旋转，脚下的大地绵软的像是飘荡的白云。啊！水！终于打上来啦！刚才给她温暖，给她眩晕的那两只男人的大手也从她的手上离开了。
啊！她好想去握住那两只大手，可是转眼那两只大手不见了！她看见他挑起了挑子，她喊了一声：“唉！你！陈刚！你把俺的水桶跳走了！这个才是你的！”
听见大妮的喊声，陈刚停住了脚步，他想转回头来，可是身子转了一半，他又停住了。刚才他在握住大妮手的一刹那，大妮身上那种少女特有的香味，一下在就涌进他的鼻孔，直冲脑髓，立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的两手也不听使唤了，依着大妮的胳膊摇动着漉漉把。直到吊桶顶住了辘轳，水溢了出来，他才恢复理智。
他赶忙一只手抓住了吊桶，把吊桶里的水往挑子上的桶里一倒，挑起担子就走，他怕再看大妮的脸。
大妮的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粉，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涌起了汹涌的波涛。
说心里话，他很想回头再看看那张美丽的红蔷薇般漂亮的脸庞，他怕自己会挪不动脚步；
他好想和那双深潭般的双眼对视一下，感觉一下那万般的柔情，可是他怕自己被淹没了。
正当他困惑之时，大妮已经挑着担子赶上了他。
大妮也不说话，只管挑着担子往前走。
颤动的腰身，扭动的屁股，让后边跟着她的这个男人，又是一阵慌乱的心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