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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他一引,便是实占。”杨宪冷笑。

“所以要‘留半寸’。”

朱标朝殿门外指了指,“殿前的石阶下有一条雨沟,水顺沟过,不浪费,也不进谁家的院。今日把那块挡水的石板移半块,留出一道‘水缝’,先解急。

三日后,你家人若病愈,带着孩子再来摸绳。那时再勘地界,先问你们各自最怕的是什么:怕旱,怕涝,还是怕逢年过节亲戚借水。

我先把你们‘怕’字写下,下一回谁不守,谁在绳上写自己名。名写在绳上,他日再来,全城人都看着。这名,不是匾,是戒。”

殿前沉默了半刻。刘山已红了眼,重重磕头:“谢。”

张二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狡辩,忽然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眼神黯了,低声道:“许你先引三日。”

“不是许,是你怕字落了半寸。”

瞽者不知何时站在最外一层人群后,轻声带笑,“脚跟先落,才算站住。”

这一次,连杨宪也说不出话来。他攥着袖口,半晌才道:“一时之便,难救一世之纷。你们此法,如何推行?”

朱瀚道:“不推。只‘散’。散到各坊各行,散到学堂,散到衙门门口,散到军营,散到每一个家门槛上——‘先摸门槛’,再吵。

朝廷不掌‘棚’,朝廷只掌‘人’——掌你我这张脸,给他一块光木板,看清自己。谁敢写字,谁敢占名,就把名字从这板上‘刮’掉。不是杀头,是杀名。”

殿中一片静。朱元璋慢慢站起来,把竹杖敲在殿砖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响:“就这么定。杨宪,朕准你们刑部、礼部、工部各出一人,不是为‘立棚’,是为‘守板’——守那块光木板。谁在板上写字,就办谁。至于假棚……姚谨!”

“臣在。”姚谨上前一步,裹着白布的臂在袖下动了一下。

“三日之内,城中假棚,一个不留。若有人装神弄鬼,贩卖人心——砸。”

“领旨。”

午后,云开,城中光线清亮。

南市口的棚下来了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背着个小小木箱,箱上锁着铁扣。

他走到红绳前,先摸,掌心在绳上停了很久,眼神像有水。

朱瀚抬眼看他,他便跪下,叩头:“王爷,我是漆器街上,那个曾经与人争晾的匠人。那日你们照灯判‘光暗’,我服。回去我想了许久,便刻了这个。”

他说着,推上那只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薄木——光洁如镜,边沿磨得圆润,中央却刻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孔。

朱瀚拿起,在光下微微倾斜。

那小孔中透出的光收成一线,聚在人的脸上,竟能照出脸上细微的纹路与汗的走向。

“我叫它‘定光板’。”

年轻匠人红着眼,却笑,“不是为了判别人,是为我自己。每回心乱,就用这板照照脸,看额上汗出在哪儿,是鼻梁上,是眼角里,是唇边。我把这板送到心棚,不写字。谁爱照,就照。”

朱瀚按了按板角,指腹下的纹理细密而温润,像人的脉搏。

他忽然想起瞽者说过“光自会说话”,又想起朱标那夜削笛,五声不贪。他笑了一下:“好板。放在这里。”

年轻匠人把板挂在棚梁上,板上映出人一张张脸,或慌乱,或安定。

有人看一眼就笑,有人看一眼就哭。

瞽者摸了摸那板,轻声:“光是绳的影子。”

“是。”朱瀚道,“绳是心的影子。”

这时,一名脚夫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攥着一根湿绳头,道:“王爷!我们在城北的假棚里又找着一件东西——他们在绳里穿了铁丝,让人一摸就扎手,不严重,恰好扎出血来,旁边便有人卖药,说‘止血神药’。这……这也是棚?”

人群一阵愤怒。朱瀚的手背一冷,暗尺在掌心里拉直,像正要弹出一根弦。

他慢慢道:“不是棚,是牢。”

他转身对朱标:“看到了么?一个‘法’,若被人心里的贪拿走半寸,就成了刀。你要记住——法要常常‘放’,不是放弃,是放回心里。”

“我记住了。”朱标语气极稳,眼睛里却有火,“明日我去刑部,和他们一起‘守板’。”

“去吧。”朱瀚点头,“但记得,守板不是守别人,是守你自己那一口‘想要’。”

朱标笑了:“皇叔,你说得我每次看见板就像照见自己狼狈。”

“狼狈就对了。”朱瀚点了点那块薄木,“人一照见狼狈,就不敢放肆。”

午后光线在瓦檐上铺成一条金线,朱瀚站在廊下,望着南市的方向,那块“定光板”在风中微微摇晃,映出人来人往的脸,像是一面被心事擦亮的镜子。

那一刻,他忽然有种错觉:这一方天地不再只是铁血律令的朝堂,而是活生生的“人心”在呼吸。

“皇叔,父皇唤你入殿。”朱标的声音从回廊另一头传来,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急切。

朱瀚转身,神色淡然:“走吧。”

两人并肩入殿,未及靠近,便听见殿内传来低沉的咳声,朱元璋正倚在龙榻上,手中竹杖轻轻点着地面,眉头紧锁。

的面前摆着一份急报,墨迹未干,纸角却已被他握得起了褶。

“瀚。”朱元璋抬起头,目光沉重,“北方传来奏报,山东青州有人借‘心棚’之名,自立‘公判棚’,号称‘民自决’,实则纠众私斗,杀伤十余人。”

殿内空气似乎瞬间凝固。

朱标皱眉:“父皇,莫非是假棚之祸已蔓延到外州?”

“哼。”朱元璋一声冷哼,怒意在眼底翻涌,“‘棚’本为济民,怎到他们手中就成了私刑?若此风不止,朕立国之本,岂不被他们以‘民意’二字颠覆?”

“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朱瀚沉声道,“‘心棚’之法未行三日,便有假棚远至青州,不是偶然,是蓄谋。有人想借‘人心’的旗号反卷官威。”

“你可有计?”朱元璋看着他,声音低沉如雷前的压抑。

“有。”朱瀚的眼神慢慢冷下来。

朱标听得一怔:“问心队?不执法,只问话?”

“对。”朱瀚道,“言胜于刀,理重于力。若我们一出手便是铁骑镇压,只会让他们有口实:‘朝廷畏民意,故杀民声。’但若是让他们自己在光下露出虚妄,他们便无处遁形。”

朱元璋的竹杖在地上“咚”的一声,沉沉有力:“好,就依你计!刑部、兵部、鸿胪寺各出三人,随你入青州——三日之内,朕要青州‘心’明如镜。”

“臣领旨。”

两日后,青州。

风沙扑面,城外的土路上,一队骑兵缓缓而行,前头的朱瀚披着素色官袍,腰间的玉佩轻轻撞在刀柄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朱标骑在他身侧,神色庄重,身后跟着九名官员与三十名精兵,旌旗不插,鼓声不鸣,仿佛一队普通的行旅。

“青州这地,我来过一次。”

朱瀚眯眼望着前方,“民风剽悍,喜好拳脚。

若有人挑头,三言两语便可聚众。”

“这次挑头的,可是青州士绅刘瑾。”

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杜淮压低了声音,“此人素有‘青州四公’之首的名号,号称‘替天行道’,早年曾救灾立功,被百姓拥戴。”

“救灾立功?”朱瀚冷笑,“好一顶帽子。人最危险的,不是他手里的刀,而是他头上的光环。”

说话间,青州城门已近。

街上人声鼎沸,前方的广场上,一座高台之上正立着一块黑色木牌,上书三个大字:“公心棚”。

台下挤满了人,喧嚣如潮。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立于台上,手中摇着铁拐,声如洪钟:“官法远,人心近!大明朝廷有法,我青州百姓也有理!今日谁敢欺我乡里,就算是皇子王孙,也要先问我这根绳子服不服!”

人群沸腾,喝彩声震耳。朱瀚目光一凝:“便是他?”

“是。”杜淮点头,“刘瑾——绰号‘青州铁手’。”

朱瀚策马上前,众人纷纷侧目。

青衫官袍一出,铁骑止步于台前十丈之外。

朱瀚翻身下马,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望着高台上的老人。

“青州刘瑾?”他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喧嚣,“本王奉圣旨问一件事——你这‘公心棚’,从何而来?”

“呵。”刘瑾冷笑,“王爷贵人多忘事,‘心棚’之法,不就是王爷殿上所言?‘官不掌棚,棚立人心’。老夫不过奉行王爷之言罢了。”

“奉行?”朱瀚缓步上前,步步踏在石阶上,“那我问你,今日你台上有多少人?”

“千人。”刘瑾抬起下巴。

“千人之心,可有千种?”朱瀚问。

刘瑾眉头一皱:“人心虽异,但公理同一。”

“那你可曾问过这千人,他们所‘公’者为何?”

朱瀚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一柄缓缓拔出的刀,“还是你一人心意,便作千人之意?”

刘瑾的手一紧,铁拐在地上“叩”了一声:“老夫自有公断,不劳王爷插手。”

“好。”朱瀚点头,“既然你言‘公心’,那本王就立一‘心问’于此。”

说罢,他转身向随从一点头,几名士卒抬出一块巨大的木板,光可照人,正是南市的“定光板”原制。

朱瀚亲手将其立于台下,面对人群。

“诸位。”朱瀚开口,声音沉稳,

“今日不论公心假心,本王只问一件事:你为何而来?是为理?为利?为怒?为仇?抑或为那台上老者之言?若你连自己为何而来都不知,那就请回,不必装‘公心’。”

人群一时哗然。有人低头,有人躲闪目光,也有人被触动,默默走上前,照向那光板。

一个佝偻的老汉第一个站出来,他的脸在光中显出密密皱纹,他低声道:“我家水井被人占了,我来,是想讨个说法。”

第二个,是个青年,他的眼神闪烁:“我家店铺被刘家的人逼着迁走,我来,是为不公。”

第三个,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我是刘老爷叫来的。”

人群像是被风拨开的一池水,涌动着,光板上的人脸一张张显出不同的表情——愤怒、羞惭、迷茫、恐惧。

朱瀚一言不发,只让他们一个个照过去。

半个时辰后,那千人只剩下不到三百。

“刘瑾。”朱瀚抬头看向台上,“你所谓的‘民心’,去了七成。你还要不要这‘棚’?”

刘瑾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在颤:“他们……他们是被你逼走的!”

“我什么都没逼。”

朱瀚道,“是光逼走的,是他们自己的脸逼走的。”

殿前寂静如坠水。

朱标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朗朗:“青州之理,当以人心为本,不可假公济私。自今日起,‘公心棚’改为‘问心处’,不得私判,不得聚众。凡人来此,先照己心,再陈己事。”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应声,有人抹泪,有人点头。

刘瑾的手发抖,铁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王爷,你今日是胜了……但你也毁了我一生的信念。”

“不。”朱瀚看着他,目光温和,“我只是让你看清,你信的,不是‘公’,是‘你自己’。”

夜深,青州驿馆。

风从纸窗缝隙钻进来,烛火摇曳。朱标坐在桌前,双手托着下巴,神色若有所思。

“皇叔。”他开口,“今日之事,我看得心惊。原以为‘法’之施,止于纸上,谁知人心之变如此之快。”

“人心本就不静。”

朱瀚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法若不长在纸上,而长在人心上,它才有了根。”

“可若人心被恶人利用呢?”

朱标抬头,“今日若非皇叔在此,刘瑾或许已号召千人作乱。”

“那便用更大的心去压住它。”

朱瀚微微一笑,“不是用刀压,是用镜。镜能照出恶,也能照出善。你若信镜,就让天下人都照一照。恶人怕光,正因为光能让他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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