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国王陛下!”
满场齐声,一同将杯中的红酒饮尽。
一声弦乐拉开晚宴的序幕。水晶吊灯洒下重重光辉,映得满桌珍馐油亮生辉。
交响乐悠扬流转,摩恩大臣与比蒙使者三三两两凑成圈子,谈笑间尽是溢美之词。有的干脆牵手起舞,探戈旋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轻松友好的笑容,无论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
“罗德里克陛下在北线的武略早已名扬大陆,却不想您的文韬也如此非凡。”
“我来的时候参观过宫墙上的画像,您和您的祖先狮心王真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今您的风采,已全然不输尤里乌斯陛下。”
蛇、熊、豹三族的代表围拥在罗德里克身边,各个嘴上像抹了蜜似的。
罗老二笑容满面,举杯附和,时不时奉还几句,场面调度得滴水不漏。不过在听到有人拿他与老皇帝相比时,笑声显而易见的拔高了八度。
克琳希德端着酒杯,被几位八旗子弟围拢寒暄。她神态娴雅,语调温润,熟稔地用空泛的客套挡下对方的热情,尽到礼数的同时也不落人话柄。只是纤长睫羽下的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角落的吧台。
齐格飞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端着酒杯眼神盯着酒柜,面无表情。以他为中心,半径五米内像是被开出了一个真空圈,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摩恩的官员自不必说,大家伙儿都知道摄政王殿下最近心情不好,连朝会都不来,自是没人敢过去触霉头;
而比蒙新政府的使者们则都是一脸犹豫,人人想上前,却没人有胆。
毕竟,那可是手刃狼王、送走十万八旗联军的黑袍宰相。在场的兽人,或多或少都有亲眷埋骨于西西里斯达草原,莫说攀谈,光是直视齐格飞就足够让人心底发凉。
“不去聊聊吗?”
克琳希德忽然开口。
几个八旗子弟纷纷一愣。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明媚:
“各位此行,不就是为了与摄政王殿下澄清误会吗?这是个好机会呀~”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顾左右而言他。他们总感觉这位公主明媚的笑容下,掩藏着一股寒意。
另一边,罗德里克身畔的三族代表同样心事重重。此行的任务就是解决芬里尔的问题,若办不成,回去不止要受罚,新政府也难以安稳。
他们已经在对话中多次旁敲侧击,希望国王能替他们引见齐格飞,可罗德里克全程醉眼朦胧,举杯打哈哈,笑声虚浮,根本不接茬。
眼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气氛逐渐散去。部分摩恩官员甚至已经告辞离席了。
终于,年轻的熊族新秀战士巴固深吸一口气,挤出得体的笑容,沉声开口:
“陛下,请原谅我失陪片刻。”
“嗯!嗯!你随意。”
罗德里克脸颊酡红、满身酒气、醉眼迷离,说话的语调都高亢了不少。可他的心底却在暗自冷笑。
芬里尔这么关键的棋子怎么可能真的交出去?当然得捏在手里,最好是捏在自己的手里,落在阿飞手里也勉强凑合吧。
丰收神术与狼王遗孤,这对鬼牌在手里莫说是罗德里克,哪怕是麦克维斯来操盘都能死死拿捏住比蒙。
他设下这场晚宴,并非是要逼齐格飞就范,而是给神血圣殿做个表态——局我帮你们摆好了,人我替你们请来了,至于事儿能不能办妥?那他妈的关我屁事。
……
巴固,或称小巴固。
这个名字继承自他战死的父亲,在比蒙语中是“结实”的意思。
或许有人还记得,当初狼王攻打白垩旧都时,阵前斗将,最先登场挑战伏尔泰的熊人就叫这个名字。
那是老巴固,前任熊族族长。
当时初出茅庐的小巴固跟父亲一同加入狼王的远征军,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爹被不沉将军一拳打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父亲的惨死让小巴固痛苦不已,他对于狼王的反心也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
后来,这种情绪被神血圣殿捕捉到,小巴固也就成了兽神投资的新对象。他的实力就此突飞猛进,并在食武祭上一战成名。
作为神血圣殿用于制衡狼族的势力,熊族就是新政府的执政部族,而他也已基本确定就是下一任兽王。
因此,即便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交涉。
巴固望着吧台边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摄政王,心跳沉重如战鼓。他整理心绪,斟酌措辞,如临大敌地迈步上前。
“勇者大——”
招呼刚刚打出,就听:
“你有几个脑袋?”
齐格飞眼皮都不眨的冷冷打断。
巴固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
“呃……一个。”
“真遗憾。”
摄政王叹了口气,猩红的竖瞳刺向熊人:
“那你最多只能说错一句话。”
巴固呼吸凝滞,密密麻麻的冷汗瞬间从掌心底下渗了出来。
“大人真会说笑……”
他嘴角勉强扯动,笑容僵硬地开口:
“在下久仰您的事迹——无论击溃亡灵之神拯救格林伍德,还是为友大闹斗技场,亦或为同伴复仇不惜——!”
咕嘟~
齐格飞喉结一滚,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他一句话都没说,熊人却仿佛如遭雷击,恭维的话语生生卡在喉咙。
也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厅的热闹就凝固了。
谈笑戛然而止,刀叉停在半空,乐师的手僵在弦上,包括罗德里克与克琳希德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投向这处吧台,偌大的宴厅鸦雀无声。
巴固心跳如擂鼓,他能肯定眼前的勇者没在开玩笑。若是再说错一句话,自己一定会死……
“勇者大人……”
他颤声开口:
“芬里尔王子在您府上吗?”
开门见山了。
“在。”齐格飞言简意赅。
巴固咽了口唾沫:“能将他交由在下回去复命吗?”
“我说不能。”
齐格飞指尖一弹,空酒杯发出清脆的叮当,斜眼睨着熊人:
“你又待如何?”
似是早有预料般,巴固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酒杯:
“那在下,就只能放弃了。”
齐格飞一挑眉毛。
“您不肯交还芬里尔,在下很能理解。换做是我,也不会将仇敌之子交给另一个仇敌。但冤有头债有主,害死您伙伴的归根究底是狼族政府,还请您宽容大量,放过其余七旗部族。”
熊人说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摄政王冷眼打量着他,巴固这番话俨然提前设计好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把人要回来,所以将矛盾全数推给狼族,也委婉表达了退让的意思——你可以把芬里尔留着,但请不要拿他来搞事。
罗老二之前说的,神血圣殿愿意退一步,指的应该大概就是这个。
巴固又斟满一杯,躬身:“在下再敬你一杯。”
“客套就免了。”
齐格飞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把巴格斯的家眷都送过来,狼族的事就此了结。至于我和凯撒的恩怨,那不是你灌几杯马尿就能了事的。”
巴固面色沉重,点点头:
“是……在下会将您的话转达大萨满的。”
“在聊什么呢?”
罗德里克醉意满面踱步过来,时机恰到好处地插进两人之间。
巴固恭敬:“陛下,在下刚与摄政王殿下解开了些许误会。”
“好啊!解开误会了就好!大家都是邻居,祖辈那都是一起对抗过魔族的战友!有什么误会是说不开?”
罗德里克哈哈大笑,一副喝高了的架势。
忽地,他想起来什么,醉眼放光:
“对了,巴固使者不是准备了一份礼物给摄政王殿下吗?带来了吗?”
“当然!”巴固闻言也露出热烈的笑容:“那恰好也是摄政王殿下想要的东西。”
齐罗二人皆是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
齐格飞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凯撒的脑袋?比蒙这能送来吗?说笑呢。
片刻,两名蛇人推着一只厚重的箱子进入宴厅。
箱身包裹绸布,铜扣泛着冷光,古老纹饰透出蛮荒气息。
见到那充满冒险风味的大宝箱,就连克琳希德也是难掩好奇,眼神闪亮地凑上前。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巴固唇角勾起神秘的弧度,抬手一挥:“打开。”
箱盖轰然掀开。
两名蛇人合力抬出一叠厚物,扯住两端,用力一抖。
哗啦——
斑斓的色彩在空气豁然展开,如同虹彩般缓缓垂落。
齐格飞瞳孔骤然收缩。
罗德里克醉意熏熏的表情瞬间蒸发,眼底中闪过一抹厌恶,但随即就被他生生压下。
那是一张由各色毛皮编织而成的华丽毛毯,灰如陨石,白似初雪,红若枫叶,尤其是中央那一块红橙黄白交织,如火烧云般的毛皮惹眼至极。
“好漂亮的地毯!”
克琳希德情不自禁轻呼,伸手抚上去。指尖所过,触感柔顺光滑,工艺无懈可击,宛若一件艺术品。
“这是用哪种魔物的皮毛织成的?”
“非是魔物,公主殿下。”
巴固笑意深沉,指着毛毯,冲着众人朗声开口:
“此毯所用毛皮,皆出自狼王巴格斯的家眷!”
“…”
“……”
“………”
话如惊雷,全场死寂。
克琳希德的手触电般的缩回来,娇丽的脸蛋霎时一片惨白,脚下踉跄着向后跌去。
罗德里克早有预判地伸出手,将妹妹托住。
“你们……你们……”
克琳希德身子发抖,靠在哥哥的怀里,声音里满是惊惧与恶寒。
“你们怎么能?”
“非常抱歉,让公主殿下受惊了。”
巴固躬身致礼:
“贵国或许没有这样的风俗,但在比蒙,吞噬败者的尸身、以其遗骸为饰,是最高的敬礼。”
他转身,看向吧台边的齐格飞:
“我们知道摄政王殿下与巴格斯有血海深仇,方才亦向索要过其家眷。所以,比蒙新政府此行特将此礼奉上,除长子芬里尔外,巴格斯的四子三女六妃一后皆在其中!希望这张地毯能代表我们的诚意与歉意,化干戈为玉帛!”
熊人说罢,领着一众比蒙使者团,共同举起酒杯。
罗德里克默然片刻,将瑟瑟发抖的妹妹挡在身后,也扯开笑容,拍起手来。
随即,满场的摩恩官员也跟着鼓掌,宴会厅一时间沸腾,宛如刚刚结束了马戏表演的剧院般热闹非常。
唯独,一人除外。
齐格飞呆滞地望着那张毛毯,目光都有些发直。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他与巴格斯的决战根本没有第三者目睹。
在外人看来,齐格飞至今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恨不得杀掉巴格斯全家陪葬,此刻留着芬里尔也只是为了制衡另一个仇家罢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齐格飞曾不止一次想过,要让狼王全家死光。
他曾,如此想过……
“阿飞?”
见齐格飞面色古怪,久久没有反应,罗德里克不禁出声询问。
哐当!
齐格飞猛地起身,椅子翻倒在地,大步走上前,一把抢过那张毛毯死死地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好,好,好啊!”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道三声好。
随即抓过一整瓶没开的红酒,直接用牙齿咬掉瓶塞:
“我敬各位最后一杯!!”
说罢,也不管周围人的反应仰颈灌下,鲜红的酒液顺着嘴角汩汩淌落,滴在心口。
“摄政王殿下海量!”
巴固难掩喜色,心里是长舒一口气——这下子回去可以交差了。
罗德里克也皮笑肉不笑地举起酒杯:
“那就干杯~”
“敬国王陛下!敬摄政王殿下!”
满场高呼,交响乐声再起,轻松欢快的气氛重新充斥在宴会厅,仿佛刚才的赠礼只是断插曲,翻不起任何风浪。
“齐格飞先生……”
但克琳希德的心跳却没来由地加速。
他看着那道暴饮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在英灵墓园中,那个对着伏尔泰的坟墓痛哭流涕的青年。
齐格飞一手紧攥毛毯,一手仰举酒杯,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闪亮的水晶吊灯。
狰狞的血丝在眼底疯狂蔓延,如同破笼的野兽般爬满眼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