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深秋,南京城笼罩在一片离愁别绪中。
秦淮河上飘着零星的落叶,码头上每日都有藩王的仪仗启程离京。
在这离别之际,各大王府的饯行宴络绎不绝,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秦王朱樉在府中设下的盛宴。
这一日午后,吴王府内,马和慌慌张张地闯入书房,甚至来不及行礼,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殿下!大事不好了!”马和声音颤抖,几乎是扑到书案前,“我们在东厂的旧部传来密报,秦王今晚的宴会上……有人要在您的酒中下毒!”
苏宁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脸上不见丝毫惊讶:“消息可靠?来源可还稳妥?”
“千真万确!是吕氏买通了秦王府的一个管事,要在敬酒时下手。”马和急得额头冒汗,“殿下,今晚的宴会您万万不能去啊!这分明是要置您于死地!”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马和急促的喘息声和窗外落叶的沙沙声。
突然,苏宁轻笑一声:“哈哈,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殿下?”
“吕氏这是要一石二鸟。”苏宁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若我中毒身亡,她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能嫁祸给秦王。到时候,秦王失宠,朱允炆的储君之位就更稳固了。”
马和跪地恳求,声音带着哭腔:“既然如此,殿下更不该去了!我这就去秦王府告病……”
“不。”苏宁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要去。”
“殿下!这太危险了!万一有个闪失……”
“危险?”苏宁转身,目光如炬,“这正是我们破局的机会。皇爷爷最近对我戒心很重,处处打压。若是此时我‘遇刺’,你说他会怎么想?”
马和恍然大悟,却仍忧心忡忡:“陛下会认为这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可是……万一毒性猛烈,伤及殿下性命……”
“放心,”苏宁成竹在胸,“我自有分寸。你现在要做的,是配合我演一场戏。”
“演戏?”
“即刻起,你我要‘反目成仇’。”苏宁低声道,“你去散布消息,就说你暗中投靠了燕王府,已经被我逐出核心圈子。这样一来,就算事后有人查起,你也能撇清关系。记住,这场戏要演得逼真。”
马和热泪盈眶:“殿下!让卑职替您去吧!卑职这条命本就是属于殿下……”
“不行。”苏宁坚定地摇头,“这场戏,必须我亲自来演。只有我亲自涉险,才能取信于人。”
午后,吴王府果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几个下人亲眼看见马和满脸泪痕地从书房跑出,而苏宁在身后怒斥:“滚!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永远别再让本王看见你!”
消息很快传遍了南京城。
不到一个时辰,各大王府都知道了吴王与心腹太监决裂的消息。
……
傍晚时分,苏宁准时出现在秦王府。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诸王齐聚,唯独少了燕王朱棣,他已经在前一日启程返回北平。
毕竟如今的结局已经是对朱棣最有利的,再待下去只能是出现各种意料不到的问题。
“允熥来了!”朱樉热情地迎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听说你府上出了点事?”
苏宁微笑行礼,神色如常:“二叔设宴,侄儿岂敢不来。不过是处置了个不忠的奴才,让二叔见笑了。”
“确实!这帮狗奴才,确实不能对他们太好。”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渐渐热烈。
朱樉举杯起身,面色微红:“诸位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来,满饮此杯,愿我大明江山永固!”
“愿大明江山永固。”
就在众人举杯之际,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悄悄走到苏宁身边,手中捧着一壶酒:“吴王殿下,这是秦王特地为您准备的三十年陈酿。”
苏宁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有礼:“有劳了。”
他坦然接过酒杯,在众人注视下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一股灼热感立即蔓延开来,伴随着细微的刺痛。
苏宁强忍着不适,继续与身旁的周王朱橚谈笑风生。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突然脸色煞白,手中的酒杯“啪”地落地,碎裂声在喧闹的宴会厅中格外刺耳。
“允熥!”朱樉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了?”
苏宁捂住腹部,冷汗直流,声音虚弱却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酒……酒中有毒……”
宴会顿时大乱。
诸王惊慌起身,侍卫们迅速封锁了整个王府。
周王朱橚急忙上前为苏宁把脉,脸色越来越凝重。
“传太医!快传太医!”朱樉怒吼道,随即猛地转身盯住那个侍女,“说!是谁指使的!”
侍女吓得跪地求饶,浑身发抖:“殿下饶命!是……是刘管事让奴婢送来的,他说这是殿下特意给吴王准备的……”
“胡说八道!”朱樉暴怒,“本王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拖下去严加审问!”
就在这时,蒋瓛率领锦衣卫匆匆赶到。
看到苏宁痛苦的模样,蒋瓛脸色大变:“快!快传太医!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离开!”
这一夜,南京城再起波澜。
秦王府内,太医们进进出出,个个面色凝重。
太医院院使在诊脉后,沉重地摇了摇头:“毒性猛烈,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恐怕……”
接着苏宁再次被送回了吴王府,继续留在秦王府并不合适。
谨身殿中,朱元璋面色铁青地听着蒋瓛的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
“查清楚了?确实是吕氏指使?”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在。吕氏买通秦王府管事,在吴王酒中下毒。这是从那名管事住处搜出的银票,都是东宫的印记。”
朱元璋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好个毒妇!竟敢谋害亲王!”
“陛下息怒,”蒋瓛低声道,“此事是否要彻查到底?”
朱元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朕记得,东厂那边不是有人提醒过吴王吗?为何他还会赴宴?”
蒋瓛如实回禀:“据查,吴王府总管马和日前因与燕王府往来,已被吴王驱逐出府。想必……无人向他示警。”
这个消息让朱元璋神色稍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看来,这孩子是真的毫无防备……”
次日清晨,苏宁在病榻上接到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是安抚他的:赏赐黄金千两,绫罗绸缎百匹,各类珍贵药物多不胜数,以示慰藉。
第二道则是惩戒吕氏的:太子妃吕氏即日起禁足东宫佛堂,为懿文太子吃斋念佛,非诏不得出。
当然这都是朱元璋为皇太孙朱允炆留面子,不过吕氏的生命已经离终结不远了。
或许是为了让朱允炆接下来能坐稳大明江山,所以明知道结局不好,吕氏还是选择这样做了。
午后,朱元璋亲自来吴王府探望。
看着病榻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的孙子,老皇帝罕见地流露出愧疚之色。
“皇爷爷……”苏宁虚弱地睁开眼,声音细若游丝,“还请不要责怪二哥。此事……想必与他无关。”
这番以德报怨的话,让朱元璋更加惭愧。
他握住苏宁的手,低声道:“允熥,皇爷爷对不起你。”
“皇爷爷,”苏宁眼中含着泪光,“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始终看不上孙儿吗?为什么宁可立二哥朱允炆,也不愿考虑孙儿?”
朱元璋长叹一声,苍老的脸上写满复杂:“为了大明朱家的天下!有些牺牲……是必要的。你的能力太强,势力太大,而且剑走偏锋,急功近利,若是立你为储,对于大明江山不见得是好事。这江山……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安心的君主。”
“……”
……
离开吴王府时,朱元璋在轿中沉默良久,突然对随行的蒋瓛叹道:“蒋瓛,你是不是认为朕的心太狠了?”
蒋瓛躬身答道:“臣不敢妄言。陛下为江山社稷,自有深谋远虑。”
朱元璋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喃喃自语:“有时候,朕也分不清,到底是在守护这大明江山,还是在被这江山所束缚……”
此时的苏宁已经被送回了吴王府,待皇帝仪仗远去后,苏宁缓缓坐起身来,脸上的病容渐渐褪去。
他走到窗前,望着朱元璋离去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场戏,接下来要换一种玩法了。
……
洪武二十五年的初冬,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寒风卷起枯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整座京城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吴王府内外戒备森严,锦衣卫的岗哨比平日多了三倍。
往来太医个个面色凝重,府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连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重病的主子。
谨身殿内,朱元璋站在窗前,望着吴王府的方向,眉头紧锁。
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孙子,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大的隐患。
“蒋瓛,”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你说吴王这次中毒,是真的毫无防备吗?”
蒋瓛跪地回禀,语气谨慎:“陛下,据臣多方查证,吴王殿下确实事先不知情。而且中的是西域奇毒‘断肠散’,毕竟是太子妃以命换命,若非太医院救治及时,恐怕早已……”
朱元璋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传朕旨意,即刻派人前往武当山,请张真人入京。再派人去龙虎山,请席应珍道长。朕要这天下最好的神医,都来给允熥诊治。”
蒋瓛心中一惊,抬头看向皇帝:“陛下是要……”
“朕要确认,”朱元璋目光深邃如潭,“这个孙子,到底还能不能活,到底还有没有威胁。”
十日后,两位当世神医齐聚南京。
武当山张三丰和龙虎山席应珍都是仙风道骨,二人同时入京的消息,立刻引起了大明朝野的广泛关注。
吴王府内,苏宁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当两位神医在朱元璋亲自陪同下来到寝室时,苏宁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
张三丰上前把脉,手指刚搭上苏宁的腕脉,眉头就微微皱起。
席应珍也同时上前诊察,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诊脉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期间,两位神医不时低声交流,面色越来越凝重。
太医院的太医们恭敬地侍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何?”朱元璋在偏殿焦急地等待,见二人出来立即问道。
张三丰长叹一声,白眉微蹙:“陛下,吴王殿下所中之毒甚是奇特。看似是西域断肠散,却又夹杂着几分苗疆蛊毒的特性。毒素已深入五脏六腑,贫道……无能为力。”
席应珍也摇头道:“此毒霸道异常,按理说中毒七日必死无疑。殿下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但要根治……难,难,难!”
朱元璋脸色一沉,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朕要你们竭尽全力!”
“或许……”张三丰沉吟道,“可以用百年人参吊住性命。但这也只能延缓,不能根治。殿下可能会一直这样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如同活死人一般……”
“活死人?”朱元璋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的意思是,他就算醒来,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正是。”席应珍接话,神色凝重,“而且能撑多久,全看百年人参的供应。短则一月,长则一两年,都是有可能的。期间若是断了药,恐怕……”
朱元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他还能处理政务吗?还能上朝议事吗?”
张三丰坚定地摇头:“殿下如今神智时清时糊,即便偶尔醒来,也是意识模糊,连说话都困难,更别说处理政务了。依贫道看,殿下余生都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
这个答案似乎让朱元璋松了口气。
他当即下旨:“传朕旨意,命奴儿干都司全力采集百年人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吴王的性命!再传令太医院,每日轮值看守,务必让吴王得到最好的照料。”
圣旨传出,朝野震动。
文武百官都在私下议论,老皇帝对这位孙子确实情深义重。
然而在吴王府内,当所有人都退下后,原本奄奄一息的苏宁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澈明亮,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睿智的光芒,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皇爷爷这下应该放心了。”苏宁轻声道,声音平稳有力,“一个命不久矣的孙子,总比一个野心勃勃的对手来得安全。”
黑影之中的阿福现出身影,拟人化地露出担忧的神色:“主人,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皇位,值得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当然值得!”苏宁坐起身来,目光坚定,“我这不是在争夺皇位,我是在为华夏争夺一个未来。只有我,才能让华夏提前六百年进入工业文明,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受蛮夷欺辱!”
阿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等。”苏宁重新躺下,恢复病弱的模样,“等皇爷爷烈日坠落!等燕王朱棣杀进应天!等到建文帝朱允炆自焚而亡。”
正如苏宁所料,在确认他“药石无医”后,朱元璋的态度明显缓和。
不仅每日派人送来珍贵药材,还特许他在府中静养,不必参与朝政。
就连监视吴王府的锦衣卫,也都撤走了大半。
更让苏宁意外的是,朱允炆在吕氏被禁足后,竟然亲自来府中探望。
“三弟,”朱允炆握着苏宁的手,眼中含泪,“都是二哥不好,没有管束好母妃……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二哥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然而此时的苏宁只是毫无反应的逼着双眼,对朱允炆的话语也是毫无反应。
看着苏宁这副模样,朱允炆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戒心。
在他眼中,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弟,已经不再是威胁了。
就连远在北平的朱棣,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写信来表示慰问,还特意派人送来一支千年人参,信中字字恳切,仿佛真的是个关心侄儿的好叔叔。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京城渐渐习惯了没有吴王的日子。
朝堂上再也听不到他锐利的谏言,各大商会再也见不到他忙碌的身影。
大明皇家银号和大明皇家商行在朝廷接管后运转如常,孝陵学堂和大学也按部就班地培养着人才。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曾经惊艳绝伦的吴王,将会在病榻上慢慢耗尽生命,最终成为大明史书中一个令人惋惜的注脚。
洪武二十五年的这个冬天,南京城显得格外平静。
但在平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一个看似退出权力核心的亲王,正在暗中布局,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
而这一切,都被掩盖在“药石无医”的表象之下。
张三丰和席应珍的“诊断”,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看似沉寂的王府深处,一场改变大明命运的谋划,正在悄然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