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青岛的深夜已经带着些许凉意,孔导临时办公室的窗户却开着条缝,任由海风裹着海水的咸腥味钻了进来,与室内浓重的烟味交织在一起。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核心创作团队的三人却没有丝毫倦意,正在围绕着一个名字的讨论正酣。
“老刘,老王,你们先看看这张照片。”孔导将一张塑封好的照片推到办公桌中央,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敲了敲。
照片是他下午特意从陈涛手机里拷贝打印的……
画面里的苏宁站在青岛栈桥上,身后是翻涌的浪花与沉落的夕阳,183公分的身影被余晖拉得修长,白t恤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他没看镜头,而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侧脸轮廓干净利落,眼神澄澈得像未被惊扰的海水,既带着山东小伙特有的英气,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淳朴。
“这是前天给郭老师正骨的那个临时场务,叫苏宁。”孔导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半根烟,烟雾袅袅升起,“今天,老李跟我提了一嘴,说这小伙子气质不错,或许能试试戏里的角色。我琢磨着,也该给这年轻人一个机会。”
副导演老王率先拿起照片,眉头习惯性地拧成“川”字。
作为剧组里最资深的选角顾问,他经手的演员没有上百也有八十,眼光毒辣得近乎苛刻,从不会因为“人情”轻易松口。
他将照片举到灯光下,眯着眼仔细端详,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出急促的节奏,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口,语气里满是谨慎:“形象确实出众,眉眼周正,骨相也适合上镜。但问题也在这……太出众了。”
他放下照片,目光转向孔导,语气愈发严肃:“咱们拍的是年代戏,《父母爱情》要的是贴近生活的‘烟火气’,演员的脸得有时代感,得能让人一眼联想到那个年代的普通人。这小伙子帅得太现代,太扎眼了,要是放在群戏里,观众的视线全得被他勾走,反而会打乱主线剧情的节奏。”
顿了顿,老王又补充道:“更关键的是,他没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场务做得好,不代表能演好戏。万一他演技生涩,连基本的情绪都传达不到,反而会破坏整个场景的氛围,到时候重拍返工,反而耽误进度。”
“那要是让他饰演江德福和安杰的小儿子江卫民呢?”孔导没接话,反而抛出了新的提议。
老王愣了一下,又赶紧拿起照片反复打量……
他之前还以为孔导是想让苏宁试演“王海洋”那样的青年角色,没想到是戏份更轻、性格更憨傻的江卫民。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女编剧老刘接过照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苏宁的眉眼。
作为剧组里最懂角色内心的人,她向来对有“灵气”的演员格外包容,对高颜值也有着天然的好感。
“我倒觉得可以试试。”她抬头看向两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你们看这骨相,下颌线清晰,颧骨不突兀,镜头拍出来会很舒服。尤其是这眼神,干净得没一点杂质,那种未经雕琢的自然感,刚好贴合江卫民憨厚、有点‘闷’的性格——江卫民本来就不是什么亮眼的角色,他的‘普通’反而需要这种不刻意的气质来撑。”
老刘越说越兴奋,身体微微前倾:“而且江卫民戏份不算重,就算他演得稍显生涩,也不会对主线有太大影响。现在观众也看腻了千篇一律的‘熟脸’,新鲜面孔反而能带来惊喜。万一这小伙子有天赋,说不定能把江卫民演活,成为剧里的一个小亮点。”
老王见老刘态度坚决,也不再固执反对。
他心里清楚,孔导提出这事,不仅是觉得苏宁有潜力,更是想借着角色感谢对方。
毕竟郭老师的伤能及时控制,苏宁确实是头功。
接着副导演老王叹了口气,手指在照片上敲了敲:“既然老刘这么看好,那我就不拦着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得亲自把关试戏。要是他连基本的台词、情绪都拿捏不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感谢他,比如多给点补贴,或者帮他介绍点其他剧组的工作,演戏这事儿可不能将就。”
“这个自然。”孔导立刻点头,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艺术质量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能因为人情坏了规矩。”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思索,“不过我总觉得这年轻人不简单。前天他给郭老师正骨时,那种临危不乱的沉稳,还有对力度、角度的精准把控,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大学生。就算是医学院的学生,也未必有他那份专注。”
“我下午特意打听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制片人老李终于插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这孩子是江浙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高考分数能排进全省前五十。今天不幸出了场车祸,醒来后就失忆了,连以前学的知识都记不清,才被迫休学回青岛休养。陈涛说他以前学习能力特别强,学什么都快。”
这话一出,会议室瞬间陷入沉默。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意外。
一个失忆的计算机天才,跑到剧组当临时场务,还意外救了主演,现在又要试镜演戏。
这情节,比他们正在拍的剧本还要曲折。
过了好一会儿,孔导忽然坐直身体,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样吧!老王,你明天安排一下,让苏宁试一段戏。就选‘桃酥事件,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江卫民因为打小报告,被安杰用筷子打的戏份’——那段戏情绪不复杂,主要是表现江卫民的委屈和痴傻,不用太正式,就当是片场玩闹,别给他太大压力,免得他紧张发挥失常。”
老王点点头:“我明白,我会找个轻松的场合跟他说,不让他觉得是‘考试’。”
没人知道,孔导最初和制片人老李商议的,是让苏宁饰演“成年江卫民”。
那个戏份更少、出场更晚,只在“江德福夫妇回山东老家”段落出现的角色。
但刚才和老王、老刘的讨论,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丝期待:或许这个充满变数的年轻人,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孔导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从影三十年,向来以“理智”着称,选角从来都是多方权衡、反复试镜,很少会因为“感觉”做出临时调整。
可面对苏宁,他却莫名想赌一把,想看看这个眼神干净的年轻人,到底能爆发出怎样的潜力。
会议结束时,已近午夜十二点。
三人走出办公室,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海水的清凉,瞬间吹散了满身的烟味。
远处的片场还亮着几盏照明灯,隐约能听见场务收拾器材的声音,夜戏还在赶拍。
老刘望着远处的灯光,忽然笑出声:“说真的,我现在还挺期待的。说不定咱们这次真能挖到个‘宝藏演员’。”
老王却撇了撇嘴,语气里依旧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哼!别抱太大希望。长得好看的年轻人多了去了,能演好戏的没几个。但愿他不是块中看不中用的‘石头’。”
而此刻,住在剧组临时宿舍的苏宁,对这场深夜会议室里的博弈一无所知。
他正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翻阅一本从场记那里借来的《表演入门》……
白天听老张讲灯光、听收音师傅讲话筒摆放时,他就觉得“拍戏”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于是想要多了解一点。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落在书页上,也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
那张即将登上荧屏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没人知道,一场改变命运的转折,已在不远处悄然等待。
……
青岛影视基地的晨光刚漫过围墙,苏宁就跟着陈涛推着沉甸甸的餐车走进片场。
餐车里的餐盒装着热腾腾的油条、豆浆和茶叶蛋,是给早班工作人员准备的早餐。
两人刚把餐车推到指定位置,正准备掀开保温盖,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副导演老王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比往常严肃几分。
“苏宁,你过来一下。”老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到旁边的布景板后说话。
那里是片场相对安静的角落,只有几个闲置的道具箱堆在一旁,能避开其他人的目光。
苏宁放下手里的工作,跟着老王走过去。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老王就从口袋里掏出几页打印好的剧本,递了过来:“孔导看了你的情况,觉得戏里有个角色可能适合你,让你试试。”
他顿了顿,简单解释了试戏的安排,“吃完早饭去二号摄影棚,试一段江卫民的戏。这是台词,你先拿着熟悉熟悉,别到时候紧张忘词。”
话音刚落,老王就转身匆匆离开。
他还得去协调其他演员的走位,没多余时间和苏宁多聊。
只留下苏宁握着那几页薄薄的剧本,站在原地有些发怔。
纸张上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江卫民”三个字印在标题处,格外醒目。
“怎么了?老王找你说啥了?”陈涛拎着两个豆浆杯走过来,看见苏宁愣着不动,好奇地凑上前。
苏宁把剧本递给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副导演让我去试戏,试江卫民的角色。”
陈涛接过剧本一看,先是愣了两秒,随即一拍大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就说嘛!昨天孔导找我要你照片的时候,我就猜可能有这事儿!行啊!苏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在孔导的戏里露个脸!”
“表哥,这是你提前安排好的?”苏宁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我哪有这本事?”陈涛笑着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真诚,“真当我是能左右剧组选角的大老板了?这肯定是因为你上次救了郭老师,剧组想借着这个机会感谢你。不过话说回来,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可我从来没演过戏,连学校的文艺汇演都没参加过。”苏宁捏着剧本的指尖微微用力,心里生出几分犹豫。
他连自己的过去都没有记忆,怎么可能演好一个有时代背景的角色?
“怕什么?不就是试个戏吗?成了最好,不成也没损失,还能在孔导面前露个脸,以后在剧组也能更受重视。”陈涛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里满是鼓励,“再说了,你以前可是浙大的高材生,学习能力那么强,演戏说不定对你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还能比你高考考全省前五十难?”
这话让苏宁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剧本上的台词,心里的犹豫渐渐被一丝好奇取代……
或许,他可以试试?
早餐过后,苏宁找了个没人的道具仓库,把仓库门轻轻关上,隔绝了片场的嘈杂。
仓库里堆着不少年代戏的道具,有印着“为xx服务”的搪瓷缸,有蓝色的工装裤,还有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瞬间把人拉回了几十年前的时光。
他坐在一个木箱子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剧本。
这次试戏的片段,是《父母爱情》里一场极具张力的家庭戏:背景设定在1970年代,物资匮乏,家里好不容易攒下一盒桃酥,兄弟姐妹偷偷撬开柜子分着吃,却没叫上江卫民。
江卫民又委屈又生气,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安杰,没想到安杰没骂其他孩子,反而拿起筷子狠狠打了他,嘴里还念叨着“告x密精”“没骨气”。
令人惊讶的是,当苏宁逐字逐句读着台词时,脑海里竟像放电影一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完整的场景画面。
他仿佛能看见那个拥挤却温馨的小平房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木质饭桌上,几个孩子围在柜子旁,紧张地掰着桃酥,碎屑掉在地上都要赶紧捡起来;能感受到江卫民站在门口,看着兄弟姐妹瞒着自己分享零食时,那种被排挤的委屈和不甘;更能体会到安杰听到“打小报告”时,眼神里瞬间闪过的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对孩子犯错的愤怒,而是源自心底的创伤。
苏宁放下剧本,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页上的文字。
他明明失去了所有个人记忆,却好像能精准地捕捉到角色的情绪,能理解那个热火年代的每一个人。
就像此刻,他能透过安杰的台词,读懂她藏在愤怒背后的脆弱……
她不是不爱江卫民,而是“打小报告”,戳中了她最痛的伤疤。
他翻到剧本最后一页,那里附着一段编剧写的角色分析,专门解释安杰具体的心理状态……
读到这里,苏宁的心脏忽然轻轻一颤,一种莫名的共鸣涌上心头。
他记不起自己的过去,却好像能理解那种感觉……
就像一个人站在暴雨里,明明想撑着伞往前走,却被狂风刮得站不稳脚跟。
他也能懂创伤的重量,就像一道看不见的疤痕,平时不觉得疼,可一旦被触碰,还是会钻心地难受。
“区分小错与大错……”苏宁轻声念着剧本上的注释,声音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偷吃桃酥是孩子的小过错,可‘打小报告’,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悲剧,带来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当然也有安杰不太会管教孩子的原因,毕竟大部分母亲的角色是由德华代替的。”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尝试把自己完全代入江卫民的角色里。
他想象自己是那个在家里最不起眼的孩子,哥哥姐姐嫌弃他“笨”,不愿意带他玩;父母的注意力总在更懂事的孩子身上,很少有人问他开不开心。
当他看到兄弟姐妹偷偷吃桃酥时,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不是想“打小报告”,只是想找母亲说说心里的难受,却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母亲那么大的怒火。
再睁开眼时,苏宁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犹豫和紧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与理解……
他或许没有表演经验,不知道该怎么摆姿势、怎么控制表情,但他能走进江卫民的心里,能感受到这个角色的委屈、无助,以及对家人认可的渴望。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了副导演老王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催促:“苏宁,准备好了吗?试戏要开始了,孔导他们都在摄影棚等着呢!”
苏宁把剧本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仓库门,朝着二号摄影棚走去。
阳光透过摄影棚顶的玻璃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
其中一道光束正好落在苏宁面前,就像舞台上的追光,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演员,踏上本属于他的第一个“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