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着奉俊浩递过来的剧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奉俊浩留下的批改和注释。夏沫看得心里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奉俊浩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高丽人能在东亚怪物房这个没有终点的跑步机上一直卷到现在,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啊。
喜的是奉俊浩既然肯为剧本付出这么大的心血,那就说明他对《寄生上流》这个剧本的核心价值产生了认同,还有对自己这个创作者的潜力与诚意表示了认可。不过这算是废话,人家奉俊浩即便会不认同夏沫,难道还能不认同他自己吗?
“夏导,我很好奇,资料显示,你从出生就一直待在华夏,也就是这一两年才有过出国的记录,为什么你对高丽似乎却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
“这一点,很多高丽土着都比不上你……”奉俊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寄生上流》的确是个很不错的故事,就连我也被故事中那些有关阶级、家庭和人性的普世命题深深震撼……”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这些命题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只是在不同的土壤里,它会结出不同的果实。
“可你为什么偏偏就能把高丽的‘泡菜味’,还有‘半地下室’这些独一无二的、精准的cultural code(文化代码)表达得如此深刻?”
夏沫闻言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还随手甩给对方两顶不需要花钱的高帽:“奉导,我是您的粉丝,从小就喜欢看您的作品,您总是能把最尖锐的社会议题,裹在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叙事里。”
“相信您也看出来了,我这部戏其实是在模仿您。我看过您所有的作品,比如《杀人回忆》,又比如《雪国列车》……我希望能够学到您那种让作品既具备商业电影的叙事张力与娱乐性,又可以承载深刻的社会批判、人性洞察与文化反思的能力。”
“哈哈,说什么商业包裹艺术,扯什么娱乐承载思考。”奉俊浩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口打了个哈哈,很直白地表示,“其实我那也是没办法,必须得降低深刻议题的接受门槛。”
“你懂的,直接的社会批判很容易引发观众的逆反抵触心理,而类型片的娱乐性、视觉隐喻的直观性,还有黑色幽默的共情性,它能让观众主动走进故事之中,再在故事的结尾被我猝不及防地击中。
“我只能植根于高丽社会的历史与现实,无论是《杀人回忆》,还是《玉子》……我的电影既是我个人的表达,同时也是时代的切片。
“你在这方面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记得这部戏里有一个‘藏桌底’的片段,就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基宇一家藏在富豪家的桌底,恰逢富豪夫妇在桌前亲热,于是他们只能屏住呼吸、蜷缩身体……
“这一场景充满喜剧性的尴尬,但观众笑着笑着会意识到:这种尊严被碾压的狼狈,才正是底层在阶层夹缝中生存的真实写照。
“本质上,黑色幽默不是为了搞笑,而是对荒诞现实的无奈解构——当悲剧无法被直接承受时,喜剧就成为了一道“缓冲带”,只是内核的痛感却从未减弱过……”
夏沫听得默默点头,难得奉俊浩这会谈兴大发,愿意敞开心扉,跟他说一些平时根本不会聊的大实话,这也给了他不小的收获。
半晌之后,夏沫才继续开口画饼:“我为什么要特意来首尔拍摄这部《寄生上流》?为什么还要特意邀请您和其他的高丽同行过来协助我?就是希望您几位能为这部作品注入了不朽的灵魂。”
“我知道您一直在关注东亚社会的‘阶层褶皱’,这个故事或许能成为您之前作品的一种‘呼应’。我希望在您的指导下,把这部作品雕琢成一件属于全体亚洲人、乃至全世界观众的艺术珍品……”
“真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有能力还能做到这么谦逊,确实是很难得啊!”受到夏沫慷慨激昂的情绪影响,奉俊浩喟叹一声,“很多人都说华夏的电影文化产业非常落后,看来是他们见识少了,至少他们没有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不瞒你说,你这部《寄生上流》算是写到我的心坎里了,我最近也正好在琢磨这方面的题材呢,这种情况在华夏语里好像是叫‘君子所见略同’是吧?不过这次你下手比我快!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我才有机会认识你这样才华杰出的年轻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奉俊浩随手还给了夏沫一顶高帽,大小还挺合适。
夏沫看着奉俊浩的眼睛:“我生在南方小城,后来到京城上学,见过太多渴望阶层跃升的人。他们拼尽全力想‘挤’进另外一个世界,可鞋底的泥、身上的潮气,根本都藏不住……
“当时我就萌发创作《寄生上流》这部戏的念头了,可一番实践下来,我总感觉自己的笔力还是不够,很多东西把握不好……
“比如剧本中‘楼梯’的意象,我想让它成为阶层的隐喻,可怎么才能让它不显生硬?还有两个家庭的‘互动节奏’,我怕写得太‘戏剧化’,反倒弄丢了那种日常里的荒诞感……
“这剧本很多地方还是非常粗糙的,比如结尾基宇想‘赚够钱买豪宅’的那段,我本想模仿《杀人回忆》的结尾,用追问来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但我找不到那个‘收力’的点。
“还有视觉上,半地下室的‘低饱和度’和豪宅的‘冷白亮’之间应该怎么过渡?
“基婷第一次进入豪宅时,手放在真皮沙发上的‘停顿’,该怎么拍才能让观众感觉到她是在触摸并不属于她的世界?
“这些细节,都离不开您这样的前辈给予指点……
“您不是常说‘电影是跨越边界的语言’吗?如果我们能一起把这个故事拍出来,或许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不管是首尔还是京城,不管是半地下室还是胡同杂院,那种‘被时代推着走的身不由己’,应该都是共通的。
“我想邀请您做我的‘创作顾问’,可不只是让您挂个名,我希望听到您的想法——哪怕是需要推翻我的剧本框架,只要能让这个故事‘活’起来,我什么都愿意改!”
说到这里,夏沫也忍不住有些激情澎湃起来,主动起身向着奉俊浩伸出了双手:“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我能抓住‘问题’,但怎么用电影语言把这些问题‘剖开’,让观众笑着看,看完了再心里发沉……那种藏在日常里的尖锐,那种‘所有人都没错却酿成悲剧’的宿命感,或许也只有您才能帮它立起来! ”
这番话,夏沫其实已经在心里琢磨好几天了。不卑不亢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还是挺不容易的。
他既要通过楼梯、日常的荒诞感等等这些向奉俊浩点出其实我懂你的创作密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实力;又要将《寄生上流》中双向寄生和阶层隐喻这些核心议题与奉俊浩一贯关注的“社会肌理”绑定,让对方觉得“这正是我想表达但又未表达的角度”,实现双方的价值共鸣。
夏沫没有把自己放在“晚辈求助”的位置,而是换成了“邀请同频者跟自己一起完成一项有意义的表达”,这就很好地满足了奉俊浩被理解、被需要且创作理念被尊重的核心诉求。
在奉俊浩眼里,夏沫再也不是一个“有点能力但却想走捷径的新人”,而是一个“抓住了好故事,并且懂电影本质”的同行者——帮助这样的人把一颗“好种子”培养成“参天大树”,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于是,奉俊浩也笑着站起身,紧紧地握住了夏沫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