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元年春,北风卷起界碑旁的枯草,苏辙一袭朱袍立于车辕旁,望着渐远的宋境烽燧。
榷场喧嚣声随白沟河水远去,辽国接伴使的仪仗已至三里亭外。
“侍郎请看,“副使指着辽骑扬起的烟尘低声道,“契丹人连马镫都鎏金嵌玉,比之我朝使者简素...“
苏辙这一次出使与辽国谈判,是章越之命。
一来是苏辙在朝中一意主张清算吕惠卿,对新党赶尽杀绝。
二来也是让苏辙有个事办,担负起重任来。一般而言出使辽回国必升迁。
如果要出任宋朝的翰林学士,基本都要有出使辽国的经历。
所以章越让苏辙出任礼部侍郎,让他出使辽国。
这一次谈判也不算没有结果,同行者还有辽使萧禧。此番谈判虽非全无成果——辽主已答应释放此前随韩忠彦出使被扣的副使童贯,甚至不再坚持引渡耶律乙辛。
但多年外交宋朝处卑,辽国处尊,出使辽国苏辙还是有所不乐意。
苏轼听说了就给即将远行的苏辙作了一首诗。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代表宋朝出使辽国是屈辱的。
苏轼也是好言相劝苏辙,让他谨慎行事。
眼前辽国关隘下,一队契丹商人正与宋人牙郎争执。
“十贯!此马须付三十贯足陌宋钱或三十贯盐钞方可。”
辽商拍着马颈嘶喊,青筋暴起的手背显露出内心的焦躁。
宋人牙郎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钞道:“我有大安宝钞三百贯!”
苏辙闻言不禁摇头失笑。那辽商顿时涨红了脸怒道:“边市百物皆以汴梁铜钱为尺,谁不知本朝自铸的锡铁杂钱,连牧奴都不要,更何况纸钞。”
大安宝钞是耶律洪基去年改元大安后,效仿宋朝盐钞交子所设的纸币。
耶律洪基也想学宋朝章越这般的经济改革,回收铸币权至朝廷中央,如此每年有源源不断的铸币税,同时杜绝了金银铜钱的火耗,消灭民间私铸劣质的钱钞,同时还能节约运输和储存成本。
耶律洪基对盐钞制度颇为艳羡,认定这正是宋朝国力日盛的关键。
同时他也认为纸钞不过尔尔罢了,说白了就是朝廷从民间空手套白狼一段手段。
所以他在永乐城之战后,痛下决心对辽国进行改革。
首先就是效仿宋朝设立钱钞制度,当然他也吸取了教训,听从汉人儒臣的建议,在南京和上京都建立平准库,以宋朝的岁币白银、丝绢作为储备金,避免滥发重蹈交子的覆辙。
设定面额从一贯至二十贯。
耶律洪基设定后,信心满满,据说觉得汉儒所设的‘大安宝钞’的名字,不好听,直接名为‘圣钞’。
不过‘圣钞’发行的第二年即宣告滑铁卢。
耶律洪基一开始确实按着汉人儒臣的意见,一直提防着中央不加节制滥发纸钞。
没错,羊要养肥了再杀。耶律洪基也是这么想的。
但没料到‘圣钞’甫一发行,即遭到了另一个严重的后果。
那就是‘假钞’!
宋朝的盐钞和交子,章越后来命沈括在三司使任内办过一件事,就是仔细考证防伪事宜。
为了制作宋朝的盐钞和交子,沈括当时特别至淮泗考察,使用当地一种专门的褚树用以制作出的钱币,与众不同。
所以沈括才命当地官员将其他处这种褚树全部砍伐,独留下一县之地用以种植褚树,并派兵将之保护起来,严禁任何人入山砍伐,专门制作宋朝的盐钞和交子。
同时沈括还设计了专门一套防伪的程序,以防止被伪造。
在这项事上耶律洪基则没有想得那么深。
只是将‘大安宝钞’,将纸钞上的汉字与契丹文字并存,以及破钞旧钞兑换新钞只收五十文钱(宋朝则需一百文)。
他就认为大安宝钞一定会胜过宋朝盐钞和交子。
但是耶律洪基明显想当然了,大安宝钞是改元大安前就已发行,但大安元年当年已出现了大量伪钞。
到了大安二年,也就是元佑元年,现在大安伪钞制作技术连辽国官方的铸造工匠都已分不出。
耶律洪基紧急下令,禁止大安宝钞往平准库中兑换丝绸白银。
于是大安宝钞瞬间币值一落千丈,贬值速度更胜过当年交子,别说十兑一,便是二十兑一都不要。
看着如同废纸一张的大安宝钞,苏辙心底暗笑,一旁陪同的辽国馆使也是大觉颜面无光。
观一叶而知秋,辽国经济甫近崩溃。
……
苏辙一行抵达南京城郊时,但见辽军行营连绵数十里,旌旗猎猎,甲光曜日。营帐间铁骑往来如梭,操练呼喝之声震彻云霄。
他心底不由得出了马犹不可胜计,兵犹不可测的结论,看来辽军在幽州练兵,时刻意图南下之言并非虚言。
他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在心底盘算:辽人如此耀武扬威,若非真要南下,便是刻意震慑于我。
及至馆驿,童贯早已候在阶前。这位被辽国扣押多日的宦官虽形容憔悴,双目却炯炯有神,见了苏辙便大礼拜下:“下官参见侍郎!”
苏辙对童贯虽不喜阉宦之流,但念其忠节可嘉,仍虚扶一把道:“童供奉辛苦了。“
童贯当即对苏辙道:“小苏学士往这边来。”
苏辙随童贯走到驿馆的一面墙上,却见这面馆驿墙壁题写苏轼《老人行》。
“有一老翁老无齿,处处无人问年纪。白发如丝向下垂,一双眸子碧如水。”
苏辙看到不由红了眼眶道:“异邦中也有知道兄长的诗文。”
童贯笑道:“何止辽国之中百姓多有能诵侍中和大苏学士的文章。”
一旁馆伴也笑着道:“本朝孩童也知两苏一章的文章。”
这时驿馆的驿丞笑道:“章侍中和内翰何不再印行几多文集?如此在我辽国也可敬仰。”
苏辙笑了笑没有言语,章越一贯行事低调,连墨宝也不轻易示人,为官以后更是除了奏疏外,不作一句诗词文章。
倒是苏轼不肯改这毛病,如今出任翰林承旨学士,又恢复了作诗的习惯。
苏辙还未答话,一旁看似精明小厮道:“章侍中和内翰的文章都本朝的瑰宝,岂可轻易示人呢?”
苏辙微微一笑,面上叱了一句:“高俅不可无礼。”
转头对馆伴使拱手致歉:“下仆无状,还望海涵。“
一旁的童贯看了这小厮心道,此人倒是能说会道。
馆使见苏辙训斥高俅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小苏学士好生歇息。”
苏辙点点头,对方便离开。
苏辙看着馆壁上兄长的诗词,不由道:“谁将家书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一旁高俅道:“苏学士说得是。”
却见苏辙正色道:“你莫要再乱奉承。”
“可知李揆之事,兄长一再告诫我不可托大,你怎好这么说。”
高俅见马屁拍到马腿上,顿时大窘。
童贯见了暗笑,这同被扣押的使臣中通晓典籍的询问,方知这个典故。
李揆此人一表人才,善于奏对。
唐肃宗称赞他道:“卿门第、人物、文学,皆当世第一,信朝廷羽仪乎?”
李揆有三绝。
唐德宗让他入吐蕃为会盟使。
到了吐蕃,对方酋长问道:“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
李揆害怕被对方拘留,所以道:“李揆安肯来此!”
苏轼担心自己名气太大,所以这样告诫苏辙。
童贯听后大笑,这高俅真可谓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过一路上走来,二人倒也是趣味相投,倒是相通往来了一番。
……
次日众人一行前往辽国上京朝见耶律洪基。
沿途倒也遇到辽国守使的款待,辽国将领至贵族都非常沉迷于宋瓷、棉布,丝绸等奢侈品,并公然在宴席上向苏辙等人索要。
苏辙心底冷笑,辽国真是风纪败坏,居然还有公然向宋使索要钱财的。
一旁的馆伴使也面露为难之色。
不过这一次出任苏辙副使的内官早有准备,倒也奉上了一些礼物,但免得对方过分为难。
路途苏辙经过一儒馆时,提议去看看。
辽使答允了。
儒馆的教书先生葛衣褴褛,听闻苏辙名讳后激动难抑。他立即入内取出典籍对二人道:“求正使带话给子瞻先生!辽国文脉皆仰宋风!”
“这都是我抄录的!”
苏辙很感动问道:“为何不买些经籍呢?”
“奈何市井无钱?”
“这些经籍,大宋也不过五千钱吧。”
这名教书先生拿出几枚辽钱锈迹斑斑苦笑道:“官府强征宋绢抵税,小老儿书院……快绝粮了!”
苏辙到了上京前,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辽国颇有国大而不强,兵多而不精,民朴而不富。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骆驼比马大。
他沿途看到奚人伐山造车,要知道契丹的车皆是由奚人打造,如此大规模造车,看来辽国确有南下之心。
苏辙心道,出使外邦我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此行必不辱使命。
……
苏辙一行抵达辽国上京临潢府时,所见所闻令他颇感震撼。巍峨的宫阙鸱吻飞檐,分明仿照汴京大相国寺规制而建,尽显辽人仰慕中原文明之心。
然而出城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灰白色的毡帐如苔藓般蔓延至天际,契丹贵族策马穿行其间,牧民们排着长队以皮草换取粟米,一副游牧与农耕交织的画卷。
苏辙感慨辽国能融合两种制度于一体,也是不易。
接伴使耶律松在入城前特意提醒:“苏正使,面见陛下时需谨记礼节。韩忠彦当年当众嘲讽陛下之事,万不可重演。“言语间已改了正式称呼,显见辽人对此事的耿耿于怀。
苏辙骑马进入上京城。
却见茶楼里,窗内贵族举杯痛饮建州茶末,而酒肆里银壶錾着大宋内库印鉴。
他故意问道:“你们辽国连银壶都要从本朝进奉吗?”
“不错,南朝物华天宝,敝国上下倾慕。”耶律松笑容谦卑,眼神却是锋锐,“所以南朝岁贡银钱是多多益善。譬如贵国苏内翰的文章连敝国太后都能吟诵……但是如此锦绣文章,不也是靠银绢供养。”
“哈哈。”
苏辙捻须不答,正巧看附近一群饥民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苏辙微微一笑,当即掷去一袋宋钱。但见铜板滚落处,饥民如蚁群扑攫。
苏辙不看对方脸色道:“银钱还是有些用的。”
耶律松急令驱赶这些饥民。
到了上京城里的驿馆后,高俅道:“我方才听得党项言语。”
苏辙心道,前线密奏,西夏王妃,辽国宗女耶律南,听说泣血向辽国求援。甚至连襁褓之中婴儿,都立为了以后党项的太子。
不知辽国到底如何主张?
苏辙从一路见闻来看,辽国干涉宋朝攻打灵州已是成为必然。
同时萧禧说要打定州,可能只是迷惑之举罢了。辽国的野心又岂止于定州。
苏辙先被引入白盖的帐篷先见过辽国北院宰相萧兀纳。
宋朝为了进取辽国,在章越的建议下除了皇城司后,又设兵部职方司刺探党项,辽国两国军情。
独立刺探军情的职方司办事得力,苏辙早已察知。
萧兀纳如今不仅是北院宰相,更是辽国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与辽国政局有关系。
辽国宰相耶律乙辛出奔宋朝后,被耶律乙辛害死的前太子之子耶律延禧,被加为梁王,加号守太尉,兼任中书令。
这无疑是确认对方太子的身份。
萧兀纳多次保护耶律延禧避免耶律乙辛的刺杀,如今不仅官至北院宰相,还被确立为托孤重任。
……
“苏正使勿怪。”萧兀纳举盏,“贵国章楶欲攻灵州,我朝铁骑本欲南下……”
但是他话锋一转道,“可雄州榷场尚缺十万石米粮——将士总不能空着肚子打仗。”
席间哄笑。
辽国要出兵攻打宋朝,也要宋朝将粮食奉上,用宋朝的岁币来购买。
萧兀纳虽在言笑,但身上那锦缎纹样赫然是东京“刘家缂丝坊”今春新样。
苏辙还瞥见萧兀纳身旁的侍从正将一名宋使啃剩的羊腿暗自揣入怀中。
苏辙脸色冷峻,不过他还是沉住气道:“北院丞相此言差矣。本朝与辽国澶渊之盟后,岁币从未短缺。倒是贵国屡次背盟助夏,如今又要挟粮草,岂是君子所为?”
“若论恭顺,倒是贵国官员身上尽是我朝丝绸,连侍从都要私藏宋食。“
萧兀纳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苏辙话锋一转:“不过本朝念在两国百年交好,愿额外奉上二十万贯铜钱作为贺礼。“他特意加重“铜钱“二字,“一车车崭新的汴梁官铸,可比那些明珠骏马实在得多。“
萧兀纳微微讶异。众大臣们都意动,眼中都闪过贪婪之色。
萧兀纳道:“贵国既知党项遣使携塞外明珠、河西骏马来求援。”
“那么这区区二十万贯,未免太少?除非年年加二十万贯。”
“党项能送到几时?”苏辙闻言道:“我听闻党项如今对国内刮地三尺,也搜刮不出什么来了。”
“即便如此,本朝还没有停了对党项的榷市。”
萧兀纳沉默片刻,现在辽国党项经济上都是仰赖宋朝不假。
苏辙道:“北院丞相,我这二十万贯可都是铜钱。一车一车的铜钱。还有绢布。”
“若贵国执意用兵,本朝只好关闭所有榷场。连岁币也别想拿到一文。”
“听闻贵国'大安宝钞'如今二十兑一都无人问津?本朝这二十万贯铜钱,可都是实打实的。”
帐中辽国官员已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萧兀纳终于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北院宰相的气势已弱了三分。
耶律洪基发行‘大安宝钞’,狠狠搜刮了一番民间钱财,弄得辽国境内民不聊生。
现在辽国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银和宋钱。现在辽国官方民间皆用宋朝钱币,盐钞交子也能接受,因为宋朝能保证原价刚兑。但辽国自己锻造的钱币和纸钞,百姓们都一概不认。
萧兀纳没有言语。
……
次日苏辙没有得见辽主耶律洪基。
正值女真,五国部至上京朝贺,萧兀纳便让苏辙与他们一道。
萧兀纳的用意本是羞辱一番苏辙,让宋朝使者与女真部落一起,也让他看看辽国的强大,这么多部落都臣服于他。
不过苏辙反是大喜,因为宋朝一直有联络女真部落的打算。
宋朝派往高丽的使节,一直想通过高丽联络女真,但是高丽都不肯答允,不愿为这冒得罪辽国风险之事。同时高丽也视女真为自己的藩属,不愿宋朝与他往来。
高丽更喜欢在宋朝与女真之间作居中贸易。就好比中介般,隔绝买家和卖家见面。
苏辙也清楚高丽在文化亲近宋朝,但外交上却是事大而行。
大宋在没攻下凉州,打通西域前,党项也是这般。
但这一次苏辙却得以女真部落见面,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四五月之交,但上京城对苏辙这些南方来的人而言仍是颇为寒冷。
在帐幕里,苏辙身着一袭宋制锦袍端坐胡床,正与辽国接伴使耶律松品茗论道,虽说被允许参与女真部落朝见耶律洪基的场合,但苏辙只允许带着高俅,童贯二人,同时四周都有辽国陪同人员监视。
忽闻帐外传来喧哗声。
耶律松笑着掀帐而出,苏辙也是步出,却见一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跟一位辽国权贵下双陆。
苏辙听了二人争吵缘由。
原来这名辽国权贵走错一步棋,要强行悔棋,这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坚决不肯。
这名权贵依仗权势,要强行悔棋。
耶律松见苏辙在旁,当即用辽语呵斥道:“兀那小臣也敢放肆!”
说完命左右人鞭之。
对方大怒,当即往腰间去拔佩刀。
苏辙吃了一惊,这女真人居然这般有血性。结果这名黥面纹额的女真青年男子身旁一名的十几岁的少年当即按住对方佩刀,不肯他拔刀出鞘。
耶律松脸色一变,见对方被拦住正要训斥。
却见这女真使者不依不饶,既无法拔刀出鞘,就用刀柄狠狠地撞到这名辽国权贵的身上。
这名辽国权贵被撞到在地,捂胸怒目而视。
“好胆。”苏辙暗暗佩服,对这名女真青年露出惺惺相惜之意。
耶律松呼喝一声,左右辽国士卒一并上前持枪对住了。
这女真青年旁的少年同伴立即上前以契丹礼节对着耶律松说了一通话。
一旁苏辙询问一旁契丹翻译,对方用汉话告诉苏辙,这名少年名叫完颜娄室,这名青年名叫完颜阿骨打,都是女真完颜部派来朝见耶律洪基的使者。
完颜部的始祖完颜函普,从高丽迁入女真。
完颜部最尊是完颜函普后代,类似于宗室,这完颜阿骨打完颜娄室都是完颜函普直系后代。
次一层是完颜函普两个兄弟的子孙。
外层则是同是完颜部,以完颜为姓氏,但不是出身完颜函普这一支的女真人。宗室完颜,疏族完颜,异姓完颜都在出虎水一带活动。
苏辙听了对方翻译顿时大喜,宋朝的兵部职方司早就留意女真的完颜部。
之前完颜部没有文字,没有官府,所以连自己岁数多少也不知道,都是自称。但完颜部从完颜函普之后,从完颜乌古乃而始开始真正强大起来,打着为辽国东征西讨的名义,不仅统一了生女真中完颜部落,还征服了五国部,同时成为辽国册封的生女真节度使。
现在辽国借助让五国部及女真进贡海东青之名,不断压榨各部,早已是令各部民怨沸腾。而完颜部却‘为虎作伥’借着为辽国维护鹰路的名义,明面上顺从于辽,借辽庇护发展吞并各部,收集兵甲,发展势力。
这等实力可以对辽国制造麻烦。
这是苏辙所知,他出使辽国时,章越也亲自交待他,要特别留意完颜部的情况。
苏辙看向对方,他觉得这看似是一次无意义的冲突,其实是一次试探。
为何不是在别的地方冲突,而偏偏是在自己这名宋朝使者帐篷前。
看着两名女真人目光咄咄的眼神,那从骨子里带着的彪悍之意,怕是只有五代时或辽国早期武人身上才见得到的。
苏辙道:“我听说辽国人素讲信义,不料却也有悔棋之事。”
耶律松闻言面上一滞,此事确实是这名辽国使节失信在先。
女真人重视信义,视承诺重于一切,哪怕是抛弃性命也要完成答允人之事,这悔棋之举确实是辽国不对。
耶律松道:“此事自有陛下处置,先将这二人押下。”
“苏正使,我们一起先去拜见陛下吧。”
“不要忘了我之前的话。”
当即苏辙被耶律松引入拜见耶律洪基。
上一次韩忠彦出使辽国之后,两国虽说有交兵,但还是保持正旦遣使与相互告哀的礼节。
耶律乙辛出奔后,耶律洪基立耶律延禧为燕国王,虽说还没有正式的太子名分,但如同学宋朝让未来储君兼开封府尹一般,用逐渐的手段一步步确立太子地位。
当然此举也是进一步收拾了辽国的人心。
今日面见宋朝使节,苏辙看到坐在辽主耶律洪基身旁一名十余岁的孩童。
办外交就这般。
宋朝要未来的两制大臣出使辽国,磨练他们办外交的能力,学习以后如何与辽国打交道。而耶律洪基要培养储君,也是要带在身旁,跟随他一起接见各国使节。
苏辙还是依照礼数恭敬行礼,只要岁币上那个‘贡’字拿不掉,大宋永远在辽国面前抬不起头。
耶律洪基向苏辙指了指身旁的孩童道:“这位是燕国公,是朕的皇孙,听说与你大宋天子年纪差不多。”
“如此是不是当称朕一声叔父,为何国书上不曾这么讲。”
澶渊之盟宋真宗认辽圣宗为弟,按礼法上耶律洪基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苏辙道:“大辽陈兵百万于宋辽边境,外臣不知有哪家叔父这般待侄儿的。”
耶律洪基道:“朕以宗女下嫁夏国,作为夏国王妃诞下一子。你们大宋要伐党项,朕不可能坐视不理。”
“要免去两国兵戎相见,可以。”
“你大宋归还米脂、平夏二寨给党项,归还河东黄嵬山地给我大辽,自可重叙旧谊。”
……
顿了顿耶律洪基道:“至于钱财……再多的钱财,也买不来我大辽的安宁。”
说到这里耶律洪基目光扫视过萧兀纳以及下面的契丹群臣,在苏辙面见之前,辽国大臣们都向耶律洪基建言收下宋朝的礼物,任由宋朝去攻打灵州也未尝不可。
耶律洪基力排众议。
苏辙一听,辽国的条件确实大大放宽了,作出一定的妥协。
之前是一直要宋朝归还凉州给党项,如今放宽到平夏和米脂二寨,当然辽国也不忘为自己谋好处。河东黄嵬山地是熙宁七年宋辽谈判的内容,当时在章越主张下宋朝坚决不肯割让给辽国。
“朕意已决!“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苏辙闻言微微抬头,但见辽主身侧的燕国公耶律延禧正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自己。
“陛下明鉴,”苏辙整肃衣冠,不卑不亢道:“可曾听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典?党项猖獗百年。平夏城以北两百里地都是本朝耕耘而得……”
“平夏不给,那就要凉州!朕没有二话。”耶律洪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苏辙的话。
众辽国大臣纷纷喝骂,认为苏辙太不知抬举了。
殿中顿时哗然。萧兀纳立即出列呵斥:“陛下宽厚,南朝使节休要得寸进尺!“数十名契丹大臣纷纷鼓噪,有人甚至按住了腰间佩刀。
苏辙出使前章越早有交代,宋朝不可能答允的事,大家就拖着。
要承认辽国的国力确实在大宋之上。
但事缓则圆,人缓则安。
不要搞咄咄逼人那一套,对辽国漫天要价遍地还钱的策略不要理会。
若这一次宋辽交兵无可避免,也不在他苏辙的责任。
苏辙道:“此事卑使不能主张。”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突然转向身侧的耶律延禧:“皇孙且记着,这便是南朝人的做派。“复又盯着苏辙,一字一顿道:“朕把话放在这里——若见宋军一兵一卒出现在灵州城下,便是宋辽开战之日!“
苏辙继续据理力争道:“陛下,国家兴亡自有他的道理。”
“党项已失去河西走廊,国土已去其三分之一,覆灭自有定数。现阿里骨已自封武威王,据河西而守,正北上攻打黑水镇燕军司,回鹘亦虎视眈眈。”
“若是陛下强保着党项,其实毫无意义,与其其地便宜阿里骨,回鹘。倒不如匀给本朝。以后二十万党项岁赐将永给大辽。”
下面辽国一群群臣意动。
宋朝二十万岁赐是给党项的,但为了安稳辽国,如今转给了辽国。
明知道宋朝没安好心,但辽国国内的权贵还是非常仰仗宋朝这七十万岁币的。
想想一旦出兵河北,这七十万岁币就没了。
大辽上下的心还是很痛的。
与其上门去抢,哪有别人双手奉上的好。
此事一时没有了结。
耶律洪基按下此事,苏辙饮了三盏酒离开。
……
之后耶律松向耶律洪基禀告完颜阿骨打之事。
“竖子安敢!“耶律洪基闻之大怒,萧兀纳起身道:“南朝之事没有了结,不宜对完颜部处罚。”
耶律洪基心道,今年要对宋朝大举用兵,那么后方的鹰路上的生女真和五国部就必须稳定,这些年完颜部为辽国打理鹰路上的事,还算恭顺。
萧兀纳道:“陛下几个竖子罢了。”
“生女真不过几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再说完颜部这些年打理鹰路还算恭顺。“
一名辽国官员起身道:“陛下,这完颜阿骨打不可小视,当年我为鹰使往生女真部时,见到这完颜阿骨打,见他射术惊人。天上一群飞鸟经来,此人连射三箭都射中了。”
“这等射术,我契丹勇士之中怕是没有一人比得上。”
殿角突然传来嗤笑:“吹嘘罢了!“
一名银牌使者冷笑道:“臣出使生女真时,亲眼见他射穿三百二十步外的柳枝。这般臂力...“他环视殿中武将,“诸位将军谁能及得?“
“此人自幼随完颜习不失出战,骁勇非常。此等人不杀,日后怕是要成后患。”
耶律洪基听了也是犹疑心道,倒似个枭雄,但攻宋之事体大,明年再杀此人也是不迟。
耶律洪基道:“我正要展示信用,以怀柔远方,尚不能杀他。”
众臣闻言一并称是。
“待得了河北,再收拾这些女真野人不迟。”耶律洪基心道。
……
鄜延路。
党项十万大军围攻米脂寨。
鄜延路经略使徐禧率军进抵绥德城中。
徐禧试图两次解围米脂寨,都因兵力不足而告退。
徐禧第三次率军抵至绥德城时,对众将道:“党项平夏城之败后,不能复军。而今米脂寨城下乃李秉常所携最后精锐,都是追随征战多年的老兵。”
“其中多是横山蕃部,久经阵战,非以往散漫之大军可比。”
众将听了徐禧之言点头。
党项说是全民皆兵,但真正能征敢死之士不过十余万,就算李元昊时也不超过这个数字。
兰州,凉州,特别是平夏城一役,这些精兵几乎丧尽。
当时党项几乎灭国,永乐城一战倾国之兵几乎都不能抵鄜延路一路兵马,及部分泾原路的援兵。
现在又过两年,李秉常兢兢业业,省吃俭用又重整兵马。虽说远不如李元昊之时,比平夏城之前也大为不如,但眼下徐禧这鄜延路一路的兵马已打不过了。
众将道:“眼下枢帅在泾原路一意要从鸣沙筑至灵州城下。”
“从鸣沙城沿黄河北上,虽可绕开瀚海之险,但是这百余里路岂是那么好走。”
“若是枢帅一意孤行,米脂寨一失,不仅绥德难保,怕是延安府也被长驱直入。”
徐禧闻言叹息。
而在米脂城寨,却另有一番争论。
阿里骨率军袭击黑水镇燕军司,导致党项军中黑水镇燕军司附近的酋长人心惶惶,纷纷要散了点集回军。
李秉常也暗恨阿里骨此人反复无常。
阿里骨本来在党项与大宋之间骑墙中立,之前李秉常将两位党项宗室之女嫁给了阿里骨,并陪嫁了大量的钱财。
于是阿里骨不断袭扰青唐。
章越一当政后,阿里骨立即调转枪口对着党项一方侵攻,而章越默许了对方武威王的地位,
现在黑山镇燕军司的酋长们吵着要走,李秉常面色铁青,要换了以往哪有这般,必让这些酋长为敢死的先登不可,但现在却杀不得。
杀了这些酋长就要造反。
酋长们各怀私心,心不往一处使,这才是令李秉常生气的,一旦这些人撤走兵马,米脂寨就很可能压制不住徐禧的反扑。
一旦米脂寨解围,宋朝就可以毫无顾虑直驱灵州城下。
他就是要打米脂寨,逼宋军从灵州城下掉回在鄜延路与他决雌雄。
而泾原路方向,宋朝则是名将云集。
郭成驻北萧关,折可适驻韦州,彭孙驻鸣沙城。再加上章楶率秦凤路、泾原路、环庆路六万精兵已是陆续抵至平夏城。
从关中至泾原路的物资输送,没有一日停过。
灵州城下党项两三路军监司不过七八万兵马,但狮子搏兔在此一举。
章楶将徐禧从鄜延路一日三催的援兵要求置之不理,甚至连一兵一卒也不曾调配,而是让彭孙继续率军朝灵州城下抵进。
而就在宋军抵至鸣沙城下时,王厚突然率熙河路十万大军从会州出兵攻惟精山。
惟精山在此常驻五万人,以备环庆路。
当年章越建议从会州建船沿黄河南下直抵鸣沙城后,再顺流攻打灵州。
不过后来实地勘察后,发觉黄河水运达不到条件,同时西夏驻守惟精山不断在河上投放栅栏和铁桩,防止宋军顺河南下。
所以此论作罢。
不过惟精山仍是党项驻军所在,一旦时机成熟,党项兵马可以从此渡河攻北萧关,威胁宋军的粮道。
所以为了以策万全,章楶命王厚出兵攻取惟精山。
……
四更将尽,惟精山峡谷中山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
山风极冷,直往人脖子里钻。铁甲映着残星寒光,但士卒们却是热火朝天。
王厚勒马阵前,一身重铠缀满晨露,胯下青海骢昂首嘶鸣,鼻息凝成白雾。
他身后亲兵高擎“熙河路经略使“大纛,猩红旌旗猎猎作响。
无数兵马疾行,车上的弩手们呵着白气反复检查神臂弓的弦绳,随军民夫驱赶着骡马大车,满载的攻城器械在崎岖山道上吱呀摇晃,两侧是连绵的群山。
身后亲兵突然低喝:“经略,探马回来了!“
只见三骑疾驰而至,为首的蕃部斥候滚鞍下马:“禀经略,惟精山南麓七寨已悬白幡!
他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烤得焦黑的面饼:“这是降部献的粮,说党项人上月抢光了他们的存粮,连种羊都宰了充军饷。“
王厚攥着那硬如砾石的饼子笑了笑。
大军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纷纷不战而降。
惟精山与天都山就隔着一条黄河,如今天都山的蕃部都已是降伏了大宋。
这些日子大宋不断让这些天都山番人前往惟精山招募,这些蕃部都知道了宋人的待遇,所以大军未至就投降的投降,带路的带路。
王厚大军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百姓,就是纷纷携家带口全部迁往会州。
这些百姓带上几乎所有能带的东西。
党项连连大饥,失去了西域后,断去了财路,只有对百姓刮地三尺。
惟精山百姓遭到涂炭,所以宋军一来,这些百姓纷纷逃亡。
王厚进军时看到这些百姓衣不蔽体,褴褛的蕃民蜷缩在岩缝里避寒。男男女女都是瘦弱不堪。一副被党项人荼毒得很惨的模样。
王厚不免心想,若不是大宋攻取了凉州,或许这些百姓不会落到这般窘迫处境。
古来两国交兵,最凄惨的就是这些百姓了。
一名腰间别着的骨哨的少年操着汉话对王厚道:“只要给口热汤,我这条命就给你!”
这些百姓中有些勇壮的想要投靠宋军为卒,赚口吃的,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在乎。
但王厚兵力充足用不到这些,尽管随军的副将苗履道:“当年党项打兰州就是驱策着这些人来填壕沟,如今咱们可以故技重施。”
王厚不愿这般。
王厚眉头一皱对那少年道:“你去后面领碗羊汤,喝完……就过河去吧!”
那少年本是憧憬的目光一瞬而过。王厚对苗履道:“章相公在河西推行'合俗合法'这么多年,不是让咱们学党项人当豺狼的——传令三军,凡遇归顺蕃部,按熙河路旧例发三日口粮!”
“传令!前军给迁徙的蕃部让出官道!”
东方渐白,惟精山巅的烽燧突然腾起狼烟——却不是预警的黑色,而是归附的青白色。
王厚望着山道上绵延不绝的迁徙队伍,老人背着陶罐、妇人抱着羔羊,有个白发蕃妇甚至对着宋军旌旗行了个生硬的汉礼。
王厚徐徐点头,亲自在马上用番语道:“每人到后面领三日饭食。”
“好生地过河过日子吧!”
百姓们望着王厚纷纷拜倒。
大军向前,会州方向新筑的烽堠次第亮起烽火,这是向泾原路传信,熙河路已是出兵。
这是王厚设计的烽火,专门为千里传信所用。
……
惟精山麓,王厚勒马高坡,身后猩红大纛猎猎作响。
他目光如炬,望向东北对众将士道:“儿郎们!那便是先父《平戎策》中未竟的疆场——今日当以党项之血,祭先父熙河二十年夙愿!“
“擂鼓!“王厚挥鞭直指东北。霎时十二面牛皮战鼓震彻山谷。
汉军重骑枪槊如林,马蹄踏碎荒草,十万大军涌向惟精山。
王厚恍惚间似见父亲王韶的身影在前方策马引路——当年平戎策未竟的疆土,今日终将由他亲手夺回!
宋军先锋党项直的羌骑率先吹响了凄厉粗犷的牛角号。
自古用兵皆用降人为先锋,譬如曹魏时的张辽。
党项直剽悍的羌骑如离弦之箭,从侧翼呼啸而出,马蹄翻飞,卷起枯草碎石,率先向山下城寨前布阵的党项兵马杀去。
党项降将野利荣率领的铁鹞子,乃模仿党项精锐而建,人马皆覆铁甲,只露森然之目光。
党项兵马想要在城寨前布阵而战,但面对宋军呼啸而至的铁骑,着实吃了一惊。
而且这些宋军操着与他们一般的党项言语,着实令人心惊。
双方刚一交战,党项兵马即被宋军杀得站不住脚。
党项兵马也学宋军设得是连环寨,但抵不住宋军凶猛,王厚当即命士卒放出‘神火飞鸦’。
这些年军器监在沈括,苏颂治理下,使用出色的技术匠人为官,顿时将军器监的武器上了台阶。
不仅少了粗制滥造的,同时也将火器等器械大为提升。
彭孙炸开鸣沙城城墙的火药就是军器监这些年研制而成,被匠人想出用来炸城墙之用。倒也将这技术一下子提前数百年。
这神火飞鸦在上一次永乐城之战大显身手。
霎时二十架抛车齐发,军器监特制的双倍火药飞鸦尖啸着划破长空,尾部烈焰在晨曦中拖出猩红轨迹。但见火光暴绽,党项后军连环寨的木栅轰然爆裂,燃烧的碎木如流星雨般砸向溃逃的士卒。
烟尘中,王厚亲率步军挺进。重甲锐士以麻扎刀劈开鹿砦,神臂弓手轮番齐射压制箭楼,更有工兵扛着长梯。
山风卷着焦臭扑面而来,王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想起当年与王韶章越一起翻越露骨山的滋味。
“丞相,父亲!”
王厚喃喃自语。
“报——!“亲兵满脸血污奔来,“野利荣已破中军寨门!“
玄甲映日,宋军阵中顿时万箭齐发,——神臂弓的箭雨遮天蔽日,床子弩的巨矢呼啸破空,党项军阵前的骑兵尚未冲锋,便被射得人仰马翻。
宋军步卒的攻势如怒涛拍岸。但在党项的弓弩手前,冲在最前的刀牌手接连倒下,鲜血浸透了寨前的冻土。
王厚眼见步军阵型渐乱,当即挥动令旗:“凉州直——上马!“
腐朽的木栅在铁蹄下四分五裂。
这支最精锐的兵马,他一贯是用来发动最后一击。
当即惟精山下尘嚣一片,鲜血泼洒,骑兵的厮杀作一片。
残阳如血时,城寨之上的党项狼头纛轰然倒下。如今终于插上了大宋的旌旗。
“传捷报!“他解下染血的佩刀掷给亲兵,“告诉章枢相——惟精山已克!“
“灵州侧翼已是无碍。”
王厚仰天道:“丞相,爹爹,咱们二十年的夙愿!”
说完王厚闭着眼睛蹲下,默默垂泪。
……
元佑元年夏,灵州城外黄沙漫卷,烈日灼烧着戈壁。
彭孙立于新筑的营寨高台之上,远眺灵州城头飘扬的党项狼头纛。
三千泾原锐卒已在此驻扎三日,他们重新抵达了灵州城下。
看着游弋的党项骑兵,彭孙冷笑一声道:“传令各寨,再掘一道陷马壕!”
片刻后宋军手持铁锹出寨掘土,宋军的效率非常惊人,转眼间又挖了一道壕沟,灵州城头上的党项军看着这一幕非常无奈。
从昨日到今日宋军营寨又向前推进了三百步。
现在新筑的土垣上,神臂弓手正在架设射程可达灵州城楼的床子弩。
“彭将军!“都虞侯指着城头骚动,“党项人在拆民房!“
彭孙眯眼望去,果然见城外腾起烟尘。他嗤笑道:“守军现在才想起拆房石做擂木?晚了!“
五日后,郭成率领五千兵马抵至灵州城下,但见彭孙已是在灵州城下连修了三座连环寨。
犹如锁般箍住灵州东门西门南门。
寨间甬道纵横,运粮车马络绎不绝,而营寨外围挖出蛛网般的引水渠,将黄河支流悄然改道。
郭成到时看见彭孙踏了踏营垒下的地问道:“怎么?”
彭孙道:“上一次党项掘开黄河水淹灵州城,咱们这回立寨可要小心着。”
郭成点点头道:“是啊,这么多年了,当年在灵州城下……当年泡在黄河里的弟兄们……”
二人都是唏嘘不已。
彭孙看向城头的狼头纛——十五年前,正是这面旗帜下,黄河决堤的浊浪吞没了多少宋军袍泽。
“而今咱们重头而来,便是一雪旧耻。当年的弟兄们,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呢!”
彭孙一脚踹向营垒夯土,他转身对将士怒吼,“传令!明日拂晓架设霹雳炮——先轰塌灵州角楼,给当年溺死的袍泽们先祭祭旗!“
郭成点点头道:“你放心去打,章枢相亲率兵马已至移驻至北萧关!”
“有他在后面,党项来了千军万马都不惧!”
比起元丰年间出党项城,宋军这一次毫无后勤补给之忧,虽说灵州城下只有近万宋军,但围着灵州城四面,熙河路,环庆路,秦凤路的兵马足足有二十余万,仿佛摆出了一个大瓮,只等着党项人来钻。
彭孙点点头,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竟摆在了自己眼前。
后方章楶披着厚厚衣裳,虽值夏日,可他却遍体生寒,连连操劳令他身子不适,每夜都要咳血。
不过章楶依旧强撑在前面,他的目光透过了舆图。
尽管被徐禧连了数信连骂他章楶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连米脂寨的安危都不顾了,但他依旧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在了灵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