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秋也有好大压力。
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一个呢。
祈善消化消息速度比他人慢,但他做出反应快啊,一个箭步上前想问个清楚,即墨秋却顺势后退一步,避开他手中的锋芒。祈善愣了愣,果断丢下佩剑:【你刚才说主上】
他死死盯着即墨秋的嘴。
生怕从对方口中说出敷衍搪塞。好在即墨秋不是他们,没有喜欢吊人胃口的癖好,大祭司老老实实地点头:【嗯,我方才确实有感觉到殿下的气息,她确确实实是有来过。】
【现在呢她人呢】
祈善抢在其他人前面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殿下如今,无处不在。】
尽管一闪而逝,但他肯定殿下已经归位。
即墨秋说了大实话,帐内诸公却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祈善更是不可置信地瞪眼,脚步踉跄虚浮向后退,心中懊悔将佩剑丢了。他低头找剑,怎奈视线幻影重重,始终无法聚焦,连他脚都不慎踩上佩剑了,他眼睛还没找到目标。其他人亦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骤闻噩耗,悲痛欲绝。
诸人面色褪成死灰,喉间发紧无声。
栾信双眸在这日看到世上最绝望的颜色。
呜——
不知是谁先冲破了桎梏,帐内陆陆续续响起呜咽。即墨秋何时见过这样阵仗整个营帐的男男女女都哭,转念一想殿下归位确实是值得欢喜的好消息,喜极而泣是人之常情。
即墨秋感性而又体贴地没有出声打搅。
下一秒,他就傻眼了。
角落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悲恸的嚎叫,跟着他余光就看到一道黄影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向腰间挂着佩刀的同僚,刷一下拔刀出鞘,咬牙高呼:“罪臣无能,愿殉主上!”
陆地要沉了,主上也驾崩了。
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那不如现在死。
这一月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大得一批知情者看不到生还希望,唯一的主心骨也已经灰飞烟灭,这世上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趁早死了,兴许还有同僚帮自己收个尸呢。
说不定自己脚步快点,还能赶上主上。
这一幕发生太突然,竟无人阻拦。
唯一听到即墨秋心声发现乌龙的顾池离得还远,他又是身子骨孱弱的文心文士,拿什么去抢刀只来得及伸手大喊道:“住手——”
来不及了!
顾池不忍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中的血腥画面并未发生。
包括拔刀要自尽的本人也没想到,她明明是用了极大力气的,结果刀子在脖子上狠狠拉了一刀连个皮都没有破,甚至没感觉到疼。她懵了一下,双手握刀横颈又来回切一下。
刀锋似乎碰到什么硬物发出嘎吱嘎吱。
她羞恼,她悲愤,她破防,她跺脚将刀往地上一掷,狠狠踩两脚,毅然放弃二十多年养出来的涵养,破口大骂这把刀的主人:“你是不是有病啊,整天往腰上带一把假刀!”
自尽是需要勇气的。
说得通俗一些就是上头。
一旦那股劲儿过去了,人就不想死了。
她一把推开表情发懵的赵奉,准备去掏其他人的刀子。诸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被抢刀的第二目标更是一个侧身滑步闪开,顾池见状上来将她按住:【都冷静,都先冷静!】
其他人哪里还能冷静啊
秦礼等人则默契压下眼中热意。
用尽平生最大的理智压下胸腔蠢蠢欲动的念头。倒不是他们不想自尽殉主,是有其他考量:【主上……薨于外,吾等为臣,岂忍主上孤魂漂泊纵无遗蜕,也当立一衣冠冢,以全主上身后尊荣……灭世之祸锐不可当,吾等……尚不知有几日苟活,诸君请便吧。】
一句话,草台班子原地解散。
实力高强的,兴许运气好点儿还能赶回后方跟家眷说几句话,务求不让自己留遗憾。
众人闻言更是伏地痛哭。
顾池一边死死按着要殉主的老臣,一边咬牙切齿想说出真相。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因为一个喜讯欢喜到短暂失语,嘴巴张了好几次愣是发不出声音,急得他额头冒汗。
即墨秋:【……】
这乱哄哄画面怎么看也不像喜极而泣。
顾池立马投去求救眼神。
【……诸君这是……作甚】或许是即墨秋终于接收到顾池发送来的求救讯号,也或许是眼前画面过于魔幻,这位腼腆内敛的大祭司忍不住出声。双手撑着膝,疑惑歪着头。
六个字将所有人干沉默。
一个曾在户部任职,几次督粮立功的同僚怒极。他指着即墨秋鼻子破口骂道:【好一个薄情寡性、无情无义之辈!枉费户部上下臣工一致举荐你为侍君!主上龙驭宾天,你面上竟无一丝悲色!你实在、实在教人太失望!】
【……谁龙驭宾天殿下好好的呀。】
众人:【……】
他们情绪犹如在最高点出故障的过山车,半辈子的涵养也跟倒吊在过山车上的游客看齐了,想杀即墨秋的心情达到了顶峰!即墨秋回想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应该没传达错。
心情大起大落导致反应迟钝,祈善蹲身捡剑的动作卡在了一半,听到这话猛地又将剑一抛,死死抓住即墨秋肩膀,咬牙切齿道:【你——一五一十别大喘气说个一清二楚!】
他现在将话撂在这里!
最讨厌说话说一半、说话有歧义的人!
即墨秋:【……】
褚曜将提起的心脏塞回原位:【方才即墨郎君说……主上她无处不在是什么意思】
【殿下神念瞬息可达天涯海角。】
即墨秋表示这不是无处不在是什么
琢磨了琢磨,自己也没说错啊。
众人:【……】
祈善用力得额头青筋暴起:【即墨秋,你说她还活着,我不信!除非她现在现身!】
主上要是活着不可能不现身。
神念可达天涯海角,为何不报个平安
祈善这话也提醒了其他人,纷纷向即墨秋投来怀疑目光。即墨秋被盯得脊背发毛,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个问题要是回答不好了,帐内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踹他一脚。
【那个……】
即墨秋紧张吞咽唾沫。
他发誓,以前殿下一对一教考他都没这么紧张忐忑过。殿下不会打他,眼前这人会!
【……诸君,你们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殿下归位首要大事是修补坍塌四柱】这就好比家里外出打工的顶梁柱回来了,回来一看家里茅屋塌了,墙裂了,天还在下大雨。
这时候不想着修修补补,难不成任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剩下的破屋也冲垮了
众人:【……】
此时此刻,外头响起一阵阵欢呼。
众人明显感觉帐外透进来的光亮了许多。
只见天空几乎要压到地面的厚重黑云缓缓升空,云层后方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其拨弄开,方便天光顺着缝隙倾泻进来。不过一刻钟功夫,天幕重归湛蓝,万里晴空无云。
【报——】
营外又有斥候传回消息。
万幸,俱是好消息。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之时,身后帐内又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哇哇声,众人又忙不迭赶了回去。恰好看到巨型红色花苞展开,花蕊滚出来一个白里透粉的白胖小女娃。
小女娃扎一根冲天揪揪,着一袭红肚兜。
不像是刚出生的,倒像满了周岁。
她跌坐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沈棠并不知道自己的漂亮小人在打群架。
她现在正在玩泥巴。
刚刚神念在外界匆忙扫了一圈,发现外界乱归乱,所幸还未不可挽回,她放心收回心神归位。睁开眼就看到吃瓜女子……啊不,应该说是跟她有旧仇的老三给她丢来把铲子。
老三幸灾乐祸:“干活吧。”
沈棠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历劫这些年的记忆,过往更久远的记忆,二者在她苏醒瞬间互相碰撞,执念那一部分又跟善念厮打得厉害,唯有恶念蹲在角落冷冷看着自己精分。因此,她这会儿脑子很乱。
再乱也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
她叹道:“我这是什么牛马的命”
沈棠本无姓名,天生地养,本尊是一株绕石而生的藤木。这株藤木并无灵智,也不可能生出灵智,因为滋养她的故土乃是一方古战场,每寸土地下面都埋葬不知凡几的生灵。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古战场也在天地灵气洗涤下成一片净土。
不知哪天开始,远方迁来一批小人,小人在此艰难谋生。他们从最近支流引来活水,在藤木旁边汇聚成溪流。小人帮助藤木清理掉顽石、清理掉白骨,而它也反哺小人种的灵植,主动馈赠的叶片还有治疗疾病的功效。
小人群体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的喜怒哀乐几乎都发生在藤木周边。
这株藤木不知何时也生出一缕灵智。
灵智不能让藤木变得多厉害,却能极大提高她与这些小人的沟通效率,随着藤木在小人群体文化出现频次越来越高,她也逐渐被其奉为神物。某一日,天地异象,万物悲恸。
【是圣人陨了。】
数千小人伏地痛哭。
但很快小人哭声戛然而止。
他们这片荒芜之地倏忽霞光万千,瑞气千条,无数灵物盘旋九天,分明是庆祝圣人出世的吉兆。上古世界,无数生灵遂仰头看向天穹,错愕看着半喜半悲,泾渭分明的怪相。
于是沈棠成了沈棠。
她心中却生不出丝毫喜悦。
嗯,她也没有情绪这种东西。
草木无心,怎会有物伤其类之感
只是从天道无情安排中看到自己的未来。
或许未来的某天,她也会被天道厌弃,前脚刚没,天道后脚就喜滋滋欢迎新人上来。这个认知根深蒂固扎在她心里,如一颗种子在阴暗角落沉睡着,直到某天得到滋养萌芽。
“……所以说,我是抑郁了。”
为了处理云达以及中部分社主社留下的烂摊子,沈棠不得不化出原型,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型藤蔓……或者说是藤树,憋屈蜷缩在这片不大空间,用无数根动辄万丈粗的根系充当绳子,死死拉住断裂的四柱,稍加用力便将一直下坠的四柱拉回去,固定好再修补。
沈棠拿着一把铁铲和水泥……
额,是和功德水泥。
无数金光功德搅拌沈棠从本体根系打出来的糊糊,搅和搅和看看差不多了,一铲子将其甩上四柱裂口。为了保证工程质量,沈棠还用根系充当四柱钢骨,保证补上后炸不掉!
稳稳的,非常安心。
别说一个云达,十个也没用。
老三也没好意思站在一旁看着不干活,遂化出本相搭了一把手。哦不,老三本相有四双手,应该说搭了八把手。干活效率确实快了不少。光干活也怪无聊的,二人开始聊天。
这也是她们少有能心平气和聊天的时候。
骂天,骂地,骂老十。
老三对沈棠表示了充分理解。
一般来说,圣君陨落诞生都会隔段时间,不可能发生在同一天,这显得天道太薄情寡义。天道就像那种有着变态掌控欲的变态家长,对子女又压榨又打压又利用,半点儿不讲温情。子女有价值最好,没价值就抛弃再开个号。也许是笃定沈棠本体是藤木,没有心没有情,于是天道那次竟是一点遮掩都不带遮掩。
殊不知,沈棠一开始就对未来有预感了。
悲观的底色,沉重的生存压力,繁重的责任压在肩头,漫长生命中唯有枯燥繁琐充斥着角角落落。她唯一的欢愉、唯一的愿望也只是如溪水那般养着这群贯穿她生命的小人。
她愿意给一切给得起的偏爱。
但这一切不被允许,如果天道是家长,会用社交账号,兴许还能在小红薯上面发个帖子求救——集美们,我女儿养宠魔怔了咋办!
沈棠感受到的天道限制越来越多。
哪怕她跟天道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
天道的高傲让祂无法体会沈棠那时候的心情,祂不认为沈棠有那样丰沛精彩的感情,藤木本无心无情。祂只知道——祂报以厚望的作品又让祂失望了,但祂还是想补救一下。
【一切都是这些蝼蚁不好。】
只要它们没了,沈棠自然会恢复正常。
这些蝼蚁也在沈棠羽翼下,享受了太多它们种族命轨中不该出现、不该享受的气运。
它们该是自然湮灭在时光长河的旧东西。
忍到现在,已是祂慈悲公正。
结果——
命运又给天道一暴击。
沈棠应情劫,劫数应在这一旧族头上。
天道:【……】
天塌了啊。
养宠就养宠,还跟宠物谈上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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