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牧握着美梦号的操纵杆时,总觉得指尖残留着其他世代的触感。
有时是毛笔的竹节硬度,有时是考古刷的鬃毛软刺,但更多时候是某种虚无,仿佛他正隔着时空的毛玻璃,抚摸自己千年来所有身份的背影。
当航班攀升至雾零港云层上方,挡风玻璃会渐渐泛起藕荷色光晕。这时隗牧的右眼会看见仪表盘上叠加着唐代星图,左眼却映出现代雷达的绿色扫描线。这种奇异的视觉分裂始于三年前首飞夜梦城航线。当时的他突然在自动驾驶模式下无意识地在航行日志上画起《禹贡》九州图,笔迹与他在昼眠城游记里的墨迹完全相同。
每次穿越“回忆电离层”,隗牧都要与无数个\"自己\"谈判。某个暴雨夜,他突然在通讯频道里用失传的乌孙国古语背诵情诗,惊得副驾驶以为他突发癔症。只有隗牧自己知道,那是公元前某世作为西域商队译者的记忆在倒灌,当时他爱的公主嫁往楼兰,送亲队伍的火把把沙漠烧成了碎金。
最惊心动魄的总是降落时刻。夜梦城跑道由发光菌类铺就,飞机轮触地的瞬间会激发菌群爆发蓝光。而隗牧总在这三秒里经历\"千世走马灯\":某次他看见自己作为明代造船匠,亲手为郑和宝船雕刻的龙纹桅杆正在海底缓缓腐烂;另一次却浮现二战时他作为密码员,在伦敦地下室破译德军电报的片段,指尖还残留着老式打字机的金属凉意。
这些记忆如同候鸟,定期迁徙过他的神经脉络。隗牧渐渐学会与它们共处:在驾驶舱备着特制的\"定魂纸\",每当陌生记忆汹涌时,就用工楷笔录下来。某日他发现自己写满的第七本笔记竟自动浮现守岁人的朱批:\"公元301年龟兹国佛窟画师隗牧——此世当悟,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如今他会在航班广播里加入私密的提示:\"...若您看见舷窗外有穿古装的自己掠过,不妨隔窗击掌为誓。\"说这话时,他正瞥见挡风玻璃映出个抱罗盘的海盗少年——那是他大航海时代某世的残影,少年锁骨处还有道熟悉的刀疤,与隗牧去年手术留下的疤痕位置完全相同。
当鹊桥舰最终平稳停靠在夜梦城琉璃航站楼,隗牧会独自在驾驶舱多坐片刻。指尖抚过沾着星屑的操纵杆,仿佛在抚摸所有前世今生共同的生命线。塔台传来守岁人空管的轻笑:\"隗机长,您这次降落比北宋那世驾仙鹤时稳多了。\"
他笑着解开制服领口,露出颈间一枚鱼形古玉——那是周朝某世渔夫隗牧的遗物,如今贴着现代航空耳麦的导线,在驾驶舱的荧光下泛起温润的光。这具身体是时光的驳船,载着千世的货殖,航行在星辰与记忆的褶皱里。而每个前往夜梦城的旅客,或许都与他一样,是怀揣着无数个\"可能\"的、行走的平行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