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匪退去后,超市里死寂了几秒钟。
随即是压抑的啜泣声爆发出来,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混乱喘息。
老王瘫软在地,靠在被砸坏的收银机旁,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哆嗦着嘴唇,眼神空洞地看着被劫掠一空的收银台和满地狼藉。
韩毅的心脏还在疯狂擂鼓,他扶着货架站起来,腿还在发软。
他看向身边的黎媛,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微微泛红,刚才那奋不顾身拽他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姐……姐,你没事吧?”韩毅的声音带着干涩和后怕。
黎媛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
刚才那几分钟的惊魂,彻底击碎了她对一个陌生国度的所有浪漫幻想。
什么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芬芳?!
狗屁!只有枪口的硝烟味!
什么菲耶罗骑士的自由?
只有为一口活命的米面而抢劫的暴徒!
她站起身,扶着韩毅的手臂走到惊魂未定的老王身边。
“老……老板……”黎媛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老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们,认出是刚才那两个年轻人。
他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吓…吓坏了吧?对不住啊,让你们看到这场面。”
他颤抖着扶着收银台边缘站起来,身体还有些摇晃,
“唉,放心,这帮……这帮家伙现在主要是图财,轻易不敢要命,真闹出人命来,警察也多少得管管……虽然……虽然也他妈的不太管得了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嘲和对现实的麻木。
他指了指凌乱不堪的货架:“你们要买啥?还买吗?”
没等两人回答,他疲惫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刚才的噩梦,“算了算了……你们要是实在有需要……有人民币的话……按国内的价钱给你们拿吧……”
人民币?
按国内价钱?
黎媛和韩毅则是一愣。
超市遭劫的恐惧感尚未完全褪去,但韩毅的脑袋在这一瞬间却像是被电流击中,高速运转起来!
一个异常清晰、冷酷而至关重要的认知瞬间在他脑中成形:
比索!真的正在丧失作为货币的核心功能!——交易媒介和储存价值的功能!
刚才黎媛给他翻译的劫匪的话是最好的证明:“比索明天连擦屁股纸都不如!”
所以他们抢的是实物(米面油)和相对保值的硬通货(美元、欧元)。
而眼前这位华人老板,宁愿接受可能无法在这里自由流通的人民币,并且宁愿按国内的原价(意味着舍弃因汇率崩溃带来的巨大差价收益)卖给同胞,也不愿再持有更多一点点的比索!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超市老板的价值判断里:
持有比索的风险和贬值预期,远大于暂时收取人民币的成本(需要兑换,存在麻烦和汇率损失)。
他极度渴望“安全”的价值储存物。
对华人老板而言,人民币哪怕在这里流通性弱,但终究有兑换成实物(比如通过国内渠道汇款给国内家人)或美元的途径,其背后的华国主权信用,远非此刻如同废纸的比索可比!
关于比索的市场共识已经崩塌。
比索已经被绝大多数人彻底抛弃作为计价和交易单位(至少在日常零售层面)。
“是……是,我们有人民币。”
黎媛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她和韩毅出来前,都被要求携带了一些人民币现金备用,没想到真用上了。
韩毅默默地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老王。
黎媛也照做。
老王很利索地按海飞丝在国内的正常价格(18元人民币)算了账,没再多收一分钱。
他甚至没再看一眼货架上的新价签。
两人付完钱,拿着洗发水、牙膏等几样简单日用品走出超市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景象,让这阳光也显得冰冷而无生气。
街道上依然萧条混乱,远处似乎又有警笛声传来。
“为什么……”
黎媛紧紧抱着刚买的日用品袋,像是在寻找支撑,“他为什么宁愿按国内价格,收我们的人民币?
按他之前的价格,他能多赚很多很多……”
她似乎还没完全从惊吓中抽离,声音带着困惑和后怕的余音。
韩毅沉默了几秒,看着手中那瓶在国内极为普通,此刻却仿佛带着沉重烙印的洗发水,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老板他……在恐慌性抛弃比索。
他现在需要的是能保值的‘东西’,任何‘东西’!
现金对他来说就是定时炸弹,哪怕只是暂时拿在手里一小会儿。”
他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吴楚之在九龙山庄那夜冷酷而锐利的眼神和掷地有声的话语,
“抄底关键战略性矿藏!萨尔塔省‘锂三角’核心区域!”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察了本质的冷峻,
“老板知道,比索会继续崩下去。钱不如东西……
而矿,就是我们这次要弄到的,最好的‘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更像是对自己心中恩公计划的肯定和参悟。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黎媛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也让她对这个看似沉默寡言、一路紧张的乡下弟弟,刮目相看了几分。
他不仅仅是被恐惧和任务压着的“小弟弟”,他正在用他学到的东西,努力理解这个疯狂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纷杂的骚动声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就在“东方超市”斜前方不远的街区,西班牙大使馆和意大利大使馆门前,竟然排起了两条极为壮观的长队!
这场景太诡异了。
一边是混乱破败的街道、刚刚经历过持枪的暴徒、惊恐的市民;
另一边,两座欧罗巴式风格的使馆建筑前,却秩序井然(地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
队伍里的人,有衣着相对体面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有拖家带口的普通家庭,有满面愁容的老人,他们神情各异,但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凝重和……
绝望的期盼?
与这荒诞景象相伴的,还有一个沙哑的女声哼唱声,时断时续地随风飘来:“……别……为我哭泣……阿根廷……”
声音并不动听,甚至有些跑调,充满了疲惫和麻木,仿佛来自街角某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妇人。
黎媛的耳朵一下子捕捉到了这熟悉的旋律。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贝隆夫人》电影中那个最着名的场景——艾薇塔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玫瑰宫的阳台上,戴着洁白的长手套,微微俯身,向台下黑压压的、狂热的“无衫者”们伸出手臂,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光辉与似乎触手可及的承诺……
那只象征性远多于真实温度的、戴着白手套的手!
与现实重合——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循着歌声飘来的方向寻找,恰好瞥见西班牙使馆围墙外,一个脏兮兮的垃圾桶旁,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明显是欧罗巴裔与印第安混血血统的小男孩,正努力踮起脚尖,在散发着臭气的垃圾桶里翻找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残渣。
一个空瘪瘪的易拉罐从他脚边滚落,“哐当…”一声,带着清脆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这诡异的街头背景音里,格外扎心。
那只电影里贝隆夫人伸向贫民窟孩童的、戴着白手套的优雅手掌,此刻在黎媛脑中无限放大,最终凝固为镜头,与眼前翻找垃圾桶的混血小男孩那一双沾满污垢、带着茫然和求生本能的、枯瘦的小手重叠在了一起。
中间隔着空气里飘散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那份凄美悲壮,更隔着她心中刚刚被彻底碾碎的、关于史诗《马丁·菲耶罗》的一切幻想。
菲耶罗那自由奔放的骑士精神?
现实是孩子翻找垃圾桶只为一口吃的!
父子三人在酒馆畅饮后各自策马奔向天边的壮阔自由?
现实是这两条望不到尽头、只为逃离故土的移民长队!
史诗终章的壮丽诗行,轰然倒塌,化为脚边滚动的那个空罐头冰冷的残响。
“我的上……老天爷啊……”
黎媛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骨一直窜到头皮。
这巨大的撕裂感带来的精神冲击,甚至比刚才超市的枪口更让她感到窒息。
“姐……你看那边……”
韩毅低声提醒,并轻轻拽了黎媛一下。
黎媛顺着韩毅的示意方向,看到那个庞大的西装团中的标志性人物——锃亮的光头在阳光下异常醒目——雄小鸽竟然也背着双手,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眉头紧锁地观望着这两条移民长队和街头的乱象。
两人连忙走过去。
“雄总。”
韩毅低声打招呼。
雄小鸽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便又投向了那两条长龙:“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黎媛点点头,声音带着些许波动,她指着使馆门口的人流,
“雄总,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要移民?”
她下意识地承担起信息收集和分析的职责。
韩毅也看着雄小鸽,等待解答。
但他同时注意到雄小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街道、翻垃圾的孩童、那哼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看不见的女人,以及那两条长队,眼神深处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就在这时,街边一个支起来的小电视,似乎是附近某个小商店用来招揽顾客的,正播放着路透社的新闻采访画面,正好采访的是排队长龙中的一名妇女。
那妇女对着镜头,神情激动而绝望,语言是快速流淌的西班牙语。
黎媛立刻凝神倾听、翻译。
“她说……‘我准备到意大利去学习……因为这是唯一能离开这个地狱的办法!’”
“‘我不需要意大利的公民身份……’”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会尽自己一切力量离开这里!’”
“‘这个国家已经完了!我厌倦了……无休止的抗议!无休止的示威!我憎恨所有……所有嘲笑我们的人!’”
黎媛的声音在翻译最后几句时,明显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愤。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仿佛想分担那个陌生异国妇女的绝望和愤怒。
雄小鸽默默地听着黎媛的翻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当黎媛翻译完那句充满血泪的“这个国家已经完了!”,并强调“憎恨所有嘲笑我们的人”时,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商界大佬,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光芒。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黎媛,嘴角那根深蒂固的线条似乎软化了一丝:“小黎,翻译得很到位。”
韩毅将超市老板收人民币的情况简述了一遍后,抓紧时间询问着自己的困惑,
“雄总,既然人民币具备相对保值的属性,那么我们这次买矿能不能用人民币?”
他的目光随即又转向了那个滚动着新闻的小电视屏幕。
屏幕上恰好切换到一个新闻标题,大意是“欧罗巴盟主席普罗迪表示对阿根廷稳定经济有信心,相信阿根廷政府有能力恢复秩序”。
几乎是同一瞬间!
雄小鸽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这个穿着得体西装、身处外交使馆区的华国商界大佬,突然像是路边无聊踢石子的少年一般,右脚漫不经心又带着一股隐晦的力量,猛地踢向地上一个滚到脚边的空罐头盒!
哐当——!
空罐头盒划过一道短促而刺耳的弧线,如同精准的投射物,“咚!”的一声闷响,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了不远处立在路边、印着那张“欧罗巴盟支持阿根廷”的新闻画面和普罗迪主席温和微笑照片的巨大宣传牌上!
刺耳的噪音瞬间引起附近几个路人的侧目。
那坚硬的宣传牌被铁罐撞击后明显凹陷进去一小块,印着普罗迪头像的部分更是被震得裂开一道缝隙。
雄小鸽面不改色,仿佛刚才那个暴力举动与他完全无关。
他用下巴点了点被砸坏的宣传牌,又看了看那两条绝望的长队,冷笑一声,声音清晰地传到韩毅和黎媛耳中,
“看到没?”
“普罗迪?他这张温情脉脉的脸蛋,就是国际金融集团最厚实的一块遮羞布!’”
雄小鸽冷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顺着韩毅的问题,锋利地切入核心。
他指了指被罐头盒砸出凹痕和裂缝的欧罗巴盟主席照片,又点向那两条绝望的移民长龙:
“看清楚没?欧罗巴盟主席普罗迪,在电视新闻里说‘支持阿根廷稳定’、‘相信阿根廷政府有能力恢复秩序’。
冠冕堂皇!多好听!外交辞令滴水不漏!”
“可你看西班牙使馆!看意大利使馆!他们在干什么?”
雄小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讥讽,
“他们敞开大门,把阿根廷最精华的人才、最宝贵的资本、最有活力的壮劳力,源源不断地抽走!
就像一条贪婪的吸血蛭,一边吮吸着这头将死之鹿最后的鲜血精华,一边假惺惺地拍拍鹿脑袋,说:‘撑住啊,伙计!你会好起来的!’
这不是支持!这是系统性抽血!是在加速这个国家的死亡!”
雄小鸽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韩毅和黎媛的心坎上。
残酷的现实被如此赤裸地解剖开来。
刚才还困扰韩毅的问题——为什么欧罗巴盟会“说一套做一套”——瞬间豁然开朗!
这根本不是什么心口不一,这是精密配合的金融殖民!
欧罗巴和阿美莉卡需要的是廉价劳动力和初级资源,但绝不愿看到一个拥有完整工业体系和众多中产阶级、能够挑战其金融霸权的阿根廷!
“至于你问的买矿能不能用人民币?”
雄小鸽的目光锐利地转向韩毅,光头在斜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超市老板收人民币,是因为他是华国人!他需要人民币在国内购置产业、供养家人,或者找渠道兑成更坚挺的美刀!
对他来说,人民币是‘有用’的!是能保值的‘东西’!就像那些劫匪抢大米抢油抢美刀一个道理!”
“但矿产交易呢?”
雄小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察核心规则的冷酷,
“那是国际大宗商品!交易的标的动辄千万上亿!涉及的法律、产权交割、国际运输、保险……
所有环节的评估、计价、结算,全球通行的规则是什么?是美刀!美刀!美刀!”
他强调了三遍,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明白吗?这就叫铸币税!”
雄小鸽紧紧盯着韩毅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个词镌刻进他的灵魂深处,
“这是阿美莉卡对全世界征收的、最隐蔽也最霸道的一项税!
因为它是世界货币!全世界买资源、卖产品、借债还钱,绝大部分都得用美刀!
阿美莉卡只需要开动印钞机印出绿色的纸片,就能源源不断地从全世界换取真实财富——石油、矿产、货物、服务,甚至包括别国精英的头脑和奋斗成果!”
“那些排队要移民到意大利、西班牙的人,他们脑子里想的也是赚欧罗巴元、美刀!
美刀欧罗巴元在全世界都是硬通货,拿着就能走遍天下买买买!人民币呢?”
雄小鸽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带着沉重现实的无奈,
“我们现在有资格收铸币税吗?有资格让全世界用我们印的纸片来结算像阿根廷矿这样、关系到未来国运的战略性资源吗?”
他猛地停顿,那锋利的目光再次扫向移民长队和混乱的街道,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防爆车和催泪瓦斯升起的烟雾。
“不能!至少现在绝对不能!这就是游戏规则!丛林法则!
吴小子要我们来抄底的矿,只能是——用我们在这里用比索也好、用其他金融手段套取利润也好——最后都要换成美刀!
用这种带血的硬通货,从那些濒临绝望的、等着‘秃鹫’来‘救援’的阿根廷人手里,去买下矿权!
这就是资源掠夺的本质!
金融战场得来的每一滴血,最终都要转化为我们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未来生存和发展的基石!”
韩毅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
刚才在超市里,他只是在概念层面理解了“货币崩溃”,理解了“钱不如东西”。
而现在,雄小鸽赤裸裸、血淋淋地向他揭示了更深一层、冰冷无情、却又攸关国运的核心国际金融规则——美刀霸权下的铸币税!
这比吴楚之在九龙山庄会议上的论述更加直白、更加现实!
这就是恩公所说的“金融殖民”!
这就是华尔街那些大鳄们正在阿根廷做的事!
奎森特基金要做的,就是要从这场血腥盛宴中,虎口夺食,争下一块真正宝贵的东西——矿!
未来新能源的命脉!
吴楚之说的“扼住未来新能源赛道上咽喉”的关键!
一股混合着对美刀霸权无力感的愤怒和对恩公所谋格局更深层次理解的战栗感,瞬间席卷了韩毅。
这不是简单的投资获利,这是国与国之间,在全球化舞台另一条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争夺未来的生存空间!
就在这时!
轰!
啪啦!
巨大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猛然响起!
震得地面都仿佛晃了一下!
随即,是更加尖锐密集的玻璃碎裂声、人群的尖叫哭喊声!
一辆明显是防爆车级别的厚重车辆,似乎是被自制的燃烧瓶精准命中尾部!
虽然车身坚固,但巨大的爆炸冲击和火焰瞬间点燃了周围堆砌的杂物和停在路边的废弃车辆!
熊熊烈焰卷起浓烟,如同魔鬼的旗帜冲天而起!
“小心!”
雄小鸽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将还处于震撼中的韩毅和黎媛猛地拽到自己宽阔的身后,用身体作为屏障!
巨大的火光映红了半条街道,也照亮了周围惊恐奔逃的人群。
狂躁的尖叫、愤怒的吼声、警察急促的哨音和开始零星响起的、令人心悸的枪声(不知是朝天鸣枪还是真打响了),彻底将这片使馆街区域化作了人间地狱一角!
催泪瓦斯混合着燃烧物产生的刺鼻浓烟随风飘散而来,熏得人眼睛生疼流泪!
混乱的街道中心,那冲天的烈火如同恶魔的祭坛。
爆炸声、哭喊声、玻璃碎裂声、警笛尖啸声混杂成绝望的交响曲。
火光跳跃,将雄小鸽笔挺的西装肩背映照得如同浴血的铠甲。
他像一座坚实的小山,将身后两个年轻人死死护住。
韩毅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拖拽进这个坚实的防护圈内,鼻腔里瞬间灌满了呛人的催泪瓦斯气味和浓烈的焦糊味,眼睛被刺激得瞬间模糊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低头!捂住口鼻!”
雄小鸽低沉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战场上的老将。
韩毅下意识地按照指示做了,用衣袖死死捂住口鼻,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有些僵硬。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嗓子眼。
混乱中,他的视线被迫掠过雄小鸽肩膀的缝隙。
只见街道那头,在那片刺眼的火光映照下,一个穿着破烂衣服、身影模糊不清的妇人(或许正是那个哼唱沙哑歌曲的人?)正惊恐地想要奔向安全地带,却被混乱的人潮撞倒。
她怀中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零散的纸币(是比索吗?)被慌乱的人群瞬间踩踏、甚至踩在脚下!
更远处,一个翻垃圾桶的小男孩(或许就是那个混血小男孩?)被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身边那个空瘪的易拉罐,在火光的映照下滚动着刺目的金属反光,最终“哐当”一声,撞在那个妇人散落的、被践踏的纸币上,无力地停下。
“别…别为我哭泣…阿…阿根廷……”
那沙哑断续的哼唱声,仿佛是从火焰的地狱底层飘来,微弱,却又如同幽灵般执拗,断断续续地钻进韩毅模糊的听觉。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这首承载着贝隆夫人辉煌与陨落的悲情旋律,此刻在这片燃烧的绝望街道上响起,不再有任何一丝浪漫或缅怀的情调,只剩下彻骨的悲凉和巨大的、对时代嘲弄的反讽!
黎媛紧挨着韩毅,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刚才被拽过来时,她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火光边缘那散落一地、被无情践踏的纸币,以及那个在墙角簌簌发抖的、幼小的剪影。
贝隆夫人影像中那只戴着白手套、优雅而充满象征性伸向贫民孩童的手掌……史诗中菲耶罗父子豪饮后各自策马奔向天际、象征着自由与独立精神的绝美意境……这两幅曾经照亮她心灵深处的画面,在此刻眼前这幅炼狱图景的粗暴碾压下,发出了“咔嚓”一声,彻底碎裂,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灰烬!
那些书本里、电影里构筑的玫瑰色幻象,在枪声、火焰、催泪瓦斯、哭嚎、践踏的纸币和枯瘦的脏手中,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一种冰冷彻骨、夹杂着幻灭与愤怒的寒意,从骨髓深处透了出来。
这不再是她通过书本和银幕窥见的南美风情,这是失败国家的现实样本!
是被贪婪国际金融资本猎食后,留下的断壁残垣!
那些在使馆门前排队的、被抽走的精华血液,何尝不是这个国家最后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刺耳的杂音和无边的绝望包围之中,就在泪水模糊了视线之际,韩毅感到自己狂跳的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风暴后,竟诡异地…灼热了起来!
瞳孔被火焰映照得如赤红的炭火!
一股混杂着刺鼻硝烟味与绝望气息的凛冽寒风,狠狠灌入他因紧张而微张的口腔。
这寒风里裹挟的焦糊味道、催泪瓦斯的辛辣、还有隐约的血腥味(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受伤?),像是一剂强行注射的、冰冷的清醒剂!
他那颗在万米高空因恐惧而疯狂擂鼓的心脏,在超市枪口下瑟瑟发抖的心脏,在听到“铸币税”时因无力而愤怒的心脏,此刻在近在咫尺的爆炸火焰和冲天浓烟的刺激下,在“阿根廷别为我哭泣”那悲凉绝境背景音的环绕下,泵动血液的力道猛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急鼓点!
更不再是愤怒而茫然的挣扎!
一种前所未有、如同猎食者嗅到血腥味的亢奋,随着灼热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刺得他头皮微微发麻,连眼泪带来的刺痛感都仿佛被屏蔽了!
雄小鸽如同礁石般坚固的后背,隔断了大部分威胁,却传递出一种冰冷的安全感和力量感。
混乱的场景、熊熊的烈火、浓烈的硝烟……
所有这些狂暴的、充满破坏力的元素,在韩毅剧烈跳动的视界里,竟然诡异地与九龙山庄那晚巨大的液晶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外汇报价、K线图、刺眼的红色箭头联系了起来!
电视屏幕里比索暴跌的数字,变成了眼前被践踏的比索纸币!
华尔街巨鳄们在会议室里觥筹交错分食计划,变成了此刻混乱街道上无声的绞杀和资本的抽血!
恩公吴楚之那晚在巨大的显示屏前冰冷的背影与此刻眼前雄小鸽那如山岳般护住他们的背影,竟重合在了一起!
同样的决绝!
同样的置身于漩涡中心,却又牢牢掌控着节奏!
这才是国士!
经济战线上的无双国士!
“抄底关键战略性矿藏!萨尔塔省‘锂三角’核心区域!”
吴楚之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脑海炸响!
那不再是一个遥远抽象的任务!
眼前这燃烧的街道、绝望的人潮、被抽走的精英、疯狂涌入华国超市劫掠米面油乃至美刀的匪徒、以及超市老板那宁愿收人民币按原价卖货也不要更多比索的举动……
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冷酷的现实:这个国家最基础、最核心、最关乎未来的“东西”——土地下的矿脉——正被恐慌彻底淹没!
估值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洼地!
就如同超市的货品,只不过规模大了无数倍!
“铸币税!”——这个词带着血腥味再次出现。
无法用人民币购买?
必须用美刀?
那就用金融战场猎杀得来的美刀!
用华尔街那帮秃鹫还没吸干的血肉!去换取支撑国家未来的基石!
混乱!
烈火!
硝烟!
哭嚎!
……
这不再是灾难现场,在韩毅此刻燃烧的视界里,这一切化作了狩猎场升腾的信号狼烟!
而那潜在的、深埋于萨尔塔省盐漠之下的、闪烁着未来新能源命脉之光的银色卤水矿藏,就是他韩毅——不,是他追随的恩公吴楚之——必须在此刻猎场崩塌之际,以最快速度、最精准手法抄底攫取的终极猎物!
恐惧如潮水般退去,被一种冰冷的、名为“投机者”或者更准确说是“国家资源猎手”的极度兴奋所取代!
他的心脏在灼烧!
血管里奔涌的不再仅仅是血液,更像是被点亮的、带着使命感的原始狩猎冲动!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血脉贲张!
他终于真正意义上理解了恩公吴楚之把他带到这里的目的!
这趟阿根廷之行,不是学习理论,不是增长见闻!
是让他用脚丈量金融战的废墟!
是用他的感官最直接地触摸这场掠夺盛宴的血肉温度!
是让他从骨髓里刻下对“铸币税”的仇恨与敬畏!
更是让他脱胎换骨,从一个仅仅会做ppt的年轻人,淬炼成一个能在毁灭废墟中嗅到国家崛起所需的宝藏气息、并敢于冲锋的锋刃!
火光跃动,映照着他年轻脸庞上刚刚燃起的火焰般的意志。旁边的黎媛,抱着日用品袋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幻灭与冰冷的现实冲击中,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那燃烧的烈焰和翻滚的浓烟。
在她朦胧的泪眼和惊恐的目光深处,那街边跳跃的火光幻化成了某种意象——贝隆夫人玫瑰宫阳台上那朵被无数人视为符号、却又在现实中匆匆凋零的贝隆夫人形象本身,在焚烧比索的冲天烈焰中化为灰烬……
然而,在那飞灰之下,在那绝望的废墟深处,似乎又有另一种冰冷、坚硬、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东西隐约可见?
像是……矿脉深处被高温淬炼后的金属核心?
那是否是在这幻灭与烈火之后,唯一能够延续这个国家、或者滋养另一个遥远崛起大国血脉的东西?
混乱还在持续,警笛声由远及近,使馆区的安保力量开始向外驱赶。
雄小鸽确认情况暂时稳定,没有流弹飞来,才缓缓松开了护住两人的胳膊。
他转过身,没有看周围混乱,也没有问韩毅和黎媛是否有事。
他那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直接落在韩毅那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上。
短暂的沉默后,雄小鸽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缓缓地、极其罕见地裂开了一丝……
几乎可以称之为“赞许和欣慰”的笑意?
这笑意在那张平时冷峻甚至有些凶悍的脸上,显得格外深邃。
他没说话。
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小子,你终于闻到了?这硝烟战场的味道,这财富与未来在燃烧废墟里重新分配的……猎食者的味道?
看来吴小子没有看错人。
紧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旁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复杂的黎媛,微微颔首。
似乎在说:丫头,幻灭也是成长。
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我们才能更好地……掠夺我们需要的资源来改变规则!
雄小鸽整理了一下被拽歪的西装领口,目光扫过燃烧的街道和被砸坏的欧罗巴盟宣传牌,最后投向使馆深处的方向。
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平静之下是酝酿着惊涛骇浪的决心。
“走。”
雄小鸽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准备冲锋的命令感,
“回去了。该见的场面都见了。明天开始,干正事!”
韩毅坐在大使馆的大厅里,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硝烟味,但心脏仍在激烈地跳动。
混乱的街景、爆炸的火焰、催泪瓦斯的辛辣气息……
这一切不仅冲刷着他的感官,更在猛烈锤击着他认知的边界。
超市老板抛弃比索拥抱人民币的现实、混乱街道上被践踏的纸币、移民长龙所代表的国家失血、翻找垃圾孩童的绝望……
雄小鸽冰冷刺骨的分析——“铸币税”和“系统性抽血”——如同手术刀般剖开了金融战争的残酷本质。
这不再是书本上的名词,而是浸透阿根廷街头每一寸绝望的血肉现实!
火光与硝烟模糊了视线,那一刻,他的视野仿佛与九龙山庄的指挥室重叠。
屏幕上暴跌的比索曲线,幻化成眼前被踩踏的废纸;
华尔街巨鳄在香槟杯中的低语,对应着此刻对垂死猎物的无声绞杀。
恩公吴楚之在巨大液晶屏前冰冷的背影,与街头雄小鸽如山岳般护住他们的坚韧脊梁瞬间交融!
一种彻骨冰寒后陡然点燃的灼热席卷全身!
一种更原始、更冷静的猎食者本能接管了神经——那是巴蜀群山深处赋予他在贫瘠土地上刨食也要活下去的本能!
恐惧如潮水般退去。
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极端冷静的狩猎亢奋。
而他,来到阿根廷的此行,此刻也被注入了新的意义!
电光石火间,所有碎片轰然重新组合:
吴楚之为他解决家庭绝境(奶奶医药、妹妹前途、锦城居所),是再造大恩!但这绝非单纯的善举!
它是投资——是恩公对一个值得淬炼的“刀刃”的投资!
将他这个来自山沟的少年,投入这国际猎场熔炉,目的何在?
恩公所求,绝非一个优秀财务官!
吴楚之要的是一把能从这金融废墟中精准嗅探、测量并最终攫取民族未来核心资源的尖刀!
这条命,这条被从深渊拉起的命,价值就在于此!
在美元霸权的“铸币税”重压下,为恩公、为国家、也为自己拼杀出一条虎口夺食的血路!
这次的阿根廷矿藏抄底任务,就是他韩毅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再造之恩、正式踏入帝国核心圈层的投名状与洗礼!
炼狱之火,已然将那个惶恐的山村少年彻底淬炼重塑。
胸中翻腾的不再是迷茫与感激,而是冰冷的狩猎亢奋与滚烫的效死决心!
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布宜诺斯艾利斯阴霾的末日图景,目光却仿佛穿透硝烟,锁定了那片藏匿于阿根廷西北的银色宝藏——萨尔塔省!
“恩公要的矿,”
韩毅心中响起刀刃出鞘的铮鸣,“便是吾剑所向!这片废墟之下,埋着我韩毅脱胎换骨的起点!”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