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鹅毛大雪簌簌扬扬地落了下来。
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没过多久,整个紫禁城就裹上了一层素白。
晴川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青灰色宫装,雪花落在她的发梢眉睫,不消片刻,便将那点微薄的暖意尽数吞噬,乌黑的发髻也被染成了花白一片。
她僵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冰雪冻住的石像,直到不远处传来两个宫女压低了的议论声,才缓缓转动了一下眼珠。
“你听说了吗?
昨儿个御花园赏梅宴上,八王爷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说的,这辈子他心里,就只有八福晋一个女人!”
穿藕荷色宫装的小宫女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语气里满是艳羡。
另一个捧着暖炉的宫女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
“真的假的?这可是当着新帝的面儿啊!
八王爷如今晋了亲王,正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竟还敢说这话,可见对八福晋的情意有多深了!”
“可不是嘛!”藕荷色宫装的宫女啧啧叹道,
“谁能想到八阿哥竟能这般专情,八福晋真是好命到了骨子里!
我瞧着啊,这整个京城的福晋,就属她最风光了!”
“哎,我要是能有八福晋一半的容貌才情,哪怕只是做个侧福晋,也心甘情愿了!”
捧着暖炉的宫女望着漫天飞雪,眼里满是憧憬。
晴川站在原地,听着那些话一字一句钻进耳朵里,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她张了张冻得发紫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雪,那句“我才是八福晋”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连一丝气音都没发出来。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拂过鬓角的雪花,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良久,她勾起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双往日里总是盛满灵动光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袖口上打着的补丁,声音只有风雪能听见:
“我不过就是一个……任人使唤的奴婢罢了。”
——
雪不知何时停了,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掠过宫墙,卷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
夜空澄澈如洗,一轮皓月悬在墨色天幕中央,疏疏落落的星子缀在旁边,清辉漫过寂静的宫道,将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霜。
皇宫最偏僻的角落,素来是奴才们避之不及的地方——
这里荒草丛生,几株老槐光秃秃的枝桠在月下张牙舞爪,透着几分阴森。
良妃一袭玄色劲装立在空地中央,衣袂被夜风猎猎吹动,她面前是一口普普通通的古井,井口四周用朱砂红线布成了复杂的阵纹,红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随着风轻轻摇曳。
她垂眸凝视着井水,指尖在袖中掐诀,口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周身的气息沉静得可怕。
“额娘!”
一声带着惊惶的呼喊骤然划破夜色,良妃的身子猛地一僵,指尖的动作顿住。
她缓缓回头,便看见胤禛一身明黄常服,胤禩身着宝蓝色锦袍,两人身后还跟着神色异样的花影,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胤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目光扫过那口井和周围的红线,语气里满是不解与担忧:
“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些红线,又是做什么用的?”
良妃唇瓣微动,还未等她开口,旁边的花影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视线,死死盯着井口的红线阵纹。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眸子里闪过惊疑,随即那惊疑便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取代,脸上的血色都涌了上来。
“通道!这是通道!”
花影失声尖叫,不等众人反应,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胤禩,像一阵风似的冲到良妃面前,伸手就要去触碰那些红线,
“是回到那个世界的通道对不对?”
良妃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侧身阻拦,可花影此刻已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力气大得惊人。
她一把将良妃狠狠推开,良妃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老槐树干上,闷哼了一声。
“花影,你要做什么!”
胤禩厉声喝道,伸手想去拉她,却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花影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柔情,只有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她冷笑一声,声音尖锐刺耳:
“胤禩,这紫禁城是你的牢笼,可不是我的!我要回家!”
话音未落,她纵身一跃,径直跳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影儿——”
胤禩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夜空,那声音里的绝望与痛惜几乎要将这夜色撕裂。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眼中只剩下那口黑洞洞的井口,脚下一蹬,便也跟着跳了下去,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胤禛站在原地,看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幕,眉头皱得死死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沉默地走到井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片漆黑,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良妃扶着树干缓缓站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不舍,还有一丝释然。
“胤禛,你是个好皇帝,大清在你手里,定会国泰民安。”
“我们都有各自的归宿。”
良妃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随后决绝地纵身一跃,跳进了井中。
风卷着残雪,吹过空荡荡的井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胤禛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死死扒着井口的青石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眼眸里,却有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告别:
“去到那个没有皇权争斗的世界……你应该会更幸福吧。”
——
“把这些银子拿着,你自由了。”胤祥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带一丝温度,
“想上哪去上哪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晴川被那包银子砸得踉跄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脚边白花花的银锭,又抬眼望向胤祥。
男人侧脸线条冷硬,眉眼间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她心头猛地一沉,眉头紧紧锁起。
胤祥的目光飘向远处苍茫的天际,那双总是盛满锐气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失落。
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晴川说:
“她走了……她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甚至,都没有看她最后一眼。”
晴川的心狠狠一颤,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蹿上心头。
花影死了?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抹笑意里,藏着连她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窃喜。
可胤祥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
“她没死。”胤祥终于转过头看她,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将她凌迟,
“她回到了你的世界——那个没有皇权倾轧,没有生死别离的世界。”
晴川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她怔怔地看着胤祥,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半晌,她突然张开嘴,想要大笑,想要质问,想要嘶吼,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只有嗬嗬的气流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凄厉得像濒死的兽。
巨大的绝望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混着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一起淌进衣领里。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任由风雪将她的身体一点点覆盖。
直到最后一丝温度从指尖流逝,直到那微弱的呼吸,彻底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