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御史的奏疏,自然是不走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入宫里,在司礼监报备后转送内阁。
是以,陈炌信中提到的奏疏,现在应该是送往司礼监,还没有转到内阁来。
今天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御史出面弹劾潘晟,显然是收到皇帝定下谥号的影响。
这帮子御史虽然头铁,但思路清醒,知道现在就是他们表现的时候了,皇帝已经表明了态度。
这次,潘晟的位置应该是不保了。
不过这人还算精明,知道明哲保身,早早就上了请辞奏疏。
就算皇帝让他离开,至少面子还是保住了。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的面子保住少许,可张居正的面子就被踩地上了。
好在,他已经死了,也不用去争这点脸面。
魏广德继续处理手中的奏疏,看着上面各省报上来的赋税情况。
约摸一个时辰后,芦布终于是抱着一摞奏疏进来放在书案上,小声对魏广德说道:“老爷,司礼监送来的奏疏,是都察院那边上奏弹劾潘晟潘大人的。”
“知道了,放那里。”
魏广德说了句,等芦布出去后,他才放下手里奏疏,点了点那摞奏疏,十三本。
魏广德思考片刻,还是没有优先处理这摞奏疏,而是把面前各省奏疏都看完了,时间也到了午饭时间。
“芦布。”
魏广德对外面喊道。
“老爷,有何事吩咐。”
芦布快步进屋,躬身说道。
“是不是到饭点了,老爷饿了。”
魏广德说道。
芦布一听,马上答道:“那我马上准备饭菜,老爷请稍后。”
说完话,芦布就要转身出去。
“等下,这摞奏疏带走,我已经看过了,交到前面,让他们下午送司礼监去。”
魏广德指着上午处理的那些奏疏说道。
宽大的书案,因为堆积两大摞奏疏,已经被占去三分之一,加之本来就放的文房四宝,书案的空间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既然已经处理了一批,那就让芦布及时拿走,好腾出空间来。
“是。”
芦布过去,把魏广德处理后的奏疏抱起,这才快步出了值房。
魏广德也没急着看那些弹劾奏疏,吃过午饭,又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慢慢翻看起那堆奏疏。
他慢条斯理的处理,迟迟不见内阁把那些弹劾奏疏送回来,却是把冯保等得着急了。
他还不知道有人暗中密谋弹劾他,这会儿他一门心思的想要尽快整倒潘晟,好推选自己心仪之人入阁。
一旦有人入阁,他冯公公在前朝的影响力就依然如故。
“干爷爷,要不要小的去催催?”
司礼监里,一个小太监谄笑着对冯保说道。
他是经手人,刚刚被冯保提拔进司礼监做随堂太监,其实就和内阁中书一样的职务,负责收发奏疏的。
“那是你能随便去催的地方吗?没点规矩。”
出乎意料的,冯保没有点头同意,反而呵斥了那个小太监一句。
如果是张居正在内阁做首辅,这种事儿做了也就做了,可现在不是了。
魏广德这个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可冯保还是知道,在小皇帝心目中,他的地位只怕不低于张居正。
这不过这几年,朝廷里的风头都被张居正占据了,所以他才显得很低调。
可魏广德这个人,却惯会投其所好,特别是小皇帝面前。
如果说那张鲸就是靠搜罗奇技淫巧获得的帝宠,这个魏广德可丝毫不弱于他。
乾清宫里,小皇帝喜爱的,亲自收藏起来的许多小玩意儿,可都是魏广德送进去的。
他还是要保持好和魏广德的关系,至少不能弄僵,免得他把人送进内阁,却被魏广德拒绝甚至打压,那就不好了。
毕竟,王篆就算入阁,他能依靠的也就是吏部那点人脉,这可不行。
入阁了,哪怕最差的衙门,也得搞一两个控制在手里,否则这阁老位置都坐不稳当。
思考片刻,冯保起身对那太监说道:“你在这里盯着,内阁把奏疏送回来,马上叫人通知我。
我现在去慈宁宫和慈庆宫给太后请安,明白了吗?”
冯保还是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是内相,可也只是天家私奴,恩荣尽在贵人手里。
所以,他现在每天都往两宫太后那里跑。
说实话,小皇帝对张居正的果决已经让他心生警惕,担心小皇帝对他也有怨恨。
这种情况下,能够破局的只有太后。
把太后伺候好了,就算小皇帝想处罚他,只要太后帮他说句话,自己就不会有什么事儿。
至于讨好皇帝,还是算了。
怕是多在他面前晃,都会让他觉得碍眼。
可惜,当初就是欺负皇帝年幼,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干出那等蠢事儿来。
那时候,看着小皇帝被太后罚,自己居然有种莫名的快感。
也是自作自受,作孽啊。
冯保心中后悔,但是脚步不慢,向着慈宁宫就快步过去。
这边的动作,自然也瞒不过张四维那屋。
张鲸底子单薄,在司礼监自然是插不上手的,可他不还有个在位的干爹张宏。
张宏现在是内廷第二人,地位仅此于冯保,自然在司礼监里有人。
都察院的奏疏,张四维是通过他安插在科道那边的人探听到的消息,甚至他们还在其中推波助澜一番。
至于司礼监,那是冯保的地盘,张宏的人能够把消息带出来,但却没法影响决策,因为权力都在冯保手里。
不过,冯保那屋里发生的事儿,却被人听了去,很快就经过几手,传到了张四维这里。
和魏广德选择一样,到这会儿,张四维也选择稳坐钓鱼台。
推波助澜可以,亲自下场还是算了。
倒是等潘晟之事尘埃落定后,就要开始布置人弹劾冯保了。
说实话,张居正的谥号之争,对于他说动那几个人上奏弹劾冯保可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毕竟,冯、张二人的关系,满朝皆知。
皇帝似乎恼了张居正,自然也不会落下冯保。
这种情况下,又有次辅大人的许诺,他们不动心才怪。
现在,那几个枪手都开始在打磨自己的奏疏,让它变得更加锋利,追求一击毙命。
在张四维看来,现在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皇帝让潘晟滚蛋,马上就出手弹劾冯保。
他想的保举其他人入阁,想屁吃,文官间的事儿,那里有他一个阉人插手的资格。
下午,魏广德在值房里花了一个多时辰看完十三份奏疏。
票拟就简单了,无非是请陛下圣裁。
这事儿,就不是他该插手的。
他现在就等张四维斗倒冯保,到时候把王篆驱逐出京,让劳堪过去接替他。
等上两年,陈炌身体不行了,劳堪的资历也就熬得差不多了,正好调回都察院做左都御史。
用劳堪制衡其他人举荐的吏部尚书正合适,最起码不会有人把吏部也划入他魏阁老门下。
有劳堪这个侍郎在,也足够安排江西这些年考出来的新科进士了。
给他们仕途铺路,更好在为朝廷服务,自然也能得到更快的晋升。
让芦布进来,把那十三份奏疏拿走,书案边还有一摞奏疏,是中午通政使司送进来的,魏广德又拿起来一本翻阅起来。
芦布没有提醒,自然这摞奏疏就是普通文书,没有值得关注的。
也是,除了发生天灾,现在大明似乎只有一件大事儿,那就是收税。
收税和官员考察挂钩,自然不会有人不要前程在其中乱搞。
现在满朝上上下下还是执行张居正理清的制度,要想升官就得有好的考绩,要好的考绩就得按时完成差事儿。
其实,做基层官员要比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忙碌,因为基层会冒出各种各样不可预测的问题出来,需要他们去解决。
而京城的大人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处理各种常规问题就行了。
那些新冒出来的新鲜事儿,都先是地方上处理。
处理不了才会上交,让京城斟酌处置,所以官越大,事儿越少。
这个事儿少不是说公务少,而是需要他动脑筋亲自处理的事务少,所以才有更多的时间用在考虑勾心斗角上,如何踩着别人上位。
散衙前,魏广德照例召集了张四维和申时行简单说了说今日处理的公文,他把都察院御史弹劾潘晟的事儿也说了一遍。
这次,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没说话。
也是,正常内阁阁臣都要经过九卿推举,最起码大部分人都认可,皇帝才会下旨召入,所以麻烦事儿也少了
这次是张居正举荐,皇帝也照办了,可后续问题多多,再有人从中作梗,可不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这次,想来宫里很快就会把奏疏发出来才是。
离开内阁的时候,魏广德就想到了。
第二天,魏广德入阁办差,果然在不久后,皇帝身边的太监张鲸就带着潘晟请辞奏疏过来了。
皇帝御批,“准”。
魏广德看到奏疏,心里也松了口气,总算给人留了颜面,是发还潘晟的奏疏,而不是把那些弹劾奏疏发还。
魏广德接了旨意,向之前一样,亲自草拟了旨意,之后让芦布送去交给张四维。
潘晟罢黜的事儿也因此算是结束,他能够功成身退,摆脱了张居正泥潭。
散衙前,魏广德盯着暗自得意的张四维,不由脸上微笑。
现在的朝堂波谲云诡,那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他如果就此满足,魏广德反倒有些看不起他了。
是的,别觉得此时的朝堂很安稳,魏广德其实早就心生警惕。
乱,很乱。
这就是魏广德给当前朝堂的一个定义。
随着张居正失宠的信号发出,许多人势必会在后面不断对张党之人出手。
现在,不过是一场风暴的开始。
魏广德不知道,他不经意的笑容被张四维看到,反倒是提醒了他。
是的,张四维可不会轻视魏广德,虽然现在皇帝亲政,可魏广德终归是隆庆皇帝选择的顾命大臣之一,也是朝堂上最后一位顾命大臣。
单就这一点,就能压制住他。
魏广德的笑容,看在张四维眼中,那就是似乎一切都在他算计中一样。
散衙后,张四维一言不发坐上轿子,脑海中还不断浮现魏广德刚才的笑容。
“难道自己的计划被他发现了?”
张四维心中不断思索,寻找可能的疏漏。
他的计划,只有他和张鲸,还有他找的几个科道言官知道。
这几个人,可都是他的忠心门人。
他亲信之人,只要没有参与此事的,他都没有告诉过。
张四维有些疑神疑鬼,却始终没想到到底自己在什么地方漏了马脚。
一晚上,张四维婉拒了所有过府的客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思索。
同时,也没忘记派人调查那些人,看是否有人最近举止异常。
魏广德哪知道自己的笑容,给张四维这么大的压力,还不知不觉给对方一个提醒。
张四维没想明白,也只好钻进被窝休息,毕竟明日还要办差。
只不过今日张四维的老婆却感觉身边人似乎怎么都无法入睡,在被窝里翻来覆去。
睡到半夜,张四维猛然坐起。
他发觉疏漏在哪里了。
他收张鲸影响,以为靠着永宁公主的婚事可以搞冯保,却忽视了宫里贵人的态度。
如果李太后真以为你女儿不幸婚姻降罪冯保,他早就该倒霉了。
倒冯保,其实关键不在冯保,而是在于张居正。
只有先倒张居正,最起码把他搞成是非之人,再对冯保出手较为稳妥。
毕竟,冯保涉及的许多事务,其实都有许多证据被指向张居正。
不得不说,当初张居正为冯保在前朝做了许多事儿,也留下许多隐患。
先弹劾张居正,再由张居正身上牵扯到冯保那里,似乎更加隐蔽。
而且,一旦弹劾张居正,列出起罪状,冯保势必要出手掩饰。
而这些掩饰,自然就是其涉案的证据。
最后,在把永宁公主的事儿拿出来,作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坐在床上,张四维此时感觉头脑异常清醒,把后面一系列布置都已经想好。
至于在张居正死后,还有没有必要如此?
其实,对张居正出手,是有一定利益的,那就是可以拉拢一大批对张不满的官员。
而且,对张四维来说,倒张并没有心理负担。
虽然都说他是张居正提携的人,可真正朝中旧人都该知道,其实张居正一直在压着他。
真正要提携他的是高拱,绝对不是张居正。
倒张,顺势牵出冯保,也对张鲸有利,因为这样就算事败也不会暴露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