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主仆二人住在老龙窝,看着叶子从无到有,从青到绿,再从绿到黄,似乎又有了入冬征兆。
崖洞内,密密麻麻刻满字印,石床,石壁,石地,石顶,几乎没有空闲之处,这些字,无一例外出自道家十三经,其中夹杂太上感应篇,初入石洞的人打眼望去,或许会觉得进入道家真人埋骨之地。
近一年来,李桃歌凭借水磨性子,硬是没走出老龙窝一步,抄经,打猎,烹饪,日复一日,将崖洞抄满,就去拿起竹条在黄土上抄,在大石上抄,在水面上抄,十三经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字,字字印在心间,倒背如流。
天飘起了小雨,李桃歌盘膝坐在崖边,水雾如云,绕木缠山。
此刻的李桃歌心中静的出奇,像是一炷香一滴水的钟乳石,既不修行,也不抄经,就那么安安静静坐着,欣赏深秋雨景,脑中空无一物。
别看抄了那么多遍经,可经文里的意思,从未细细品味过,能牢记在心里,纯粹是熟能生巧而已,写完一段,手臂会自然而然写出下一句。
这是他故意为之,图一个净字。
闭关期间,相府和侯府怕惊扰到他养心,谁都没有前来,李桃歌也不去想,一切随缘,暗含自然心性,平时能够见到的人,只有裴太莲和徐清风,这一大一小打着送粮的旗号,经常端着米盆探望,多则半月,少则三五天,粮食越送越少,只为来的勤,显然是为了贪图少年厨艺。
赵茯苓蹲在李桃歌身边,单手托腮,痴痴望着雾山秀水图,呢喃道:“公子,咱啥时候回家呀?”
这句话,问了起码有百次。
李桃歌用一根木枝插住长发,下巴胡茬逐渐茂密坚韧,松肩柔腰,悠然自得,懒洋洋说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抄经抄的自在,何必去在意俗事。”
赵茯苓苦着脸道:“该不会是要在山里住一辈子吧?”
李桃歌挑眉问道:“不好吗?”
赵茯苓摩挲着足底字迹,释然道:“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公子在哪我在哪,只是觉得京城和琅琊少了公子,会有人趁机作妖,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雄城,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李桃歌好笑道:“想引我回去?”
“没有没有。”
赵茯苓摇手道:“我又蠢又馋,怎会刻意引诱公子回去。”
李桃歌转过脸,望着关了大半年仍旧黑不溜秋的小丫头,轻叹一声,“是得涂些胭脂水粉。”
赵茯苓眼眸瞬间瞪的溜圆,然后泄气道:“黑就黑吧,反正生的再难看,我自己又看不到,糟心的是公子。”
李桃歌好笑道:“这几句话,深谙道门精髓,怎么觉得不是你陪我养心来了,而是我陪你在修道。”
赵茯苓晃着双马尾,洋洋得意道:“老君曰:上士无争,下士好争。”
这句话出自《常清静经》,寓意公子争辩,是下士。
李桃歌感慨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抄经,而不读经,你用抄来的经文讥讽,我听不懂。”
赵茯苓歪着脑袋,好奇道:“公子抄了满山的经,为何不往心里去呢?问了好几次,你都搪塞过去,是怕我笑话你悟性差吗?”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当熟读道家十三经,离飞升成仙的老君也就不远矣,我只想做个有血有肉的人,余生还有未了心愿,不想早早皈依道门。”
赵茯苓一本正经道:“我可悟了经文,也没想皈依啊,反倒觉得有些事情看的通透,不再是雾里看花。”
李桃歌鄙夷一笑,“有些字如何读都记不清,何来领悟一说,你那叫读了些皮毛,离悟道几万里之遥。”
赵茯苓随了主子好脾气,虽然遭到嘲笑,但半点儿不恼,托起尖翘下巴,自言自语道:“公子的话,果然有很大的道理。”
李桃歌轻飘飘起身,“走,带你去玩一圈。”
抄了大半年经,从未离开过老龙窝,听到玩这个字,赵茯苓两眼放光道:“去哪儿?!”
李桃歌认真想了想,“伏牛山八百里,想去哪儿去哪儿。”
主仆二人顺着羊肠小道走下崖壁,相比于入山之前,走路姿势没变,身形没变,可两道纤瘦身影,偏偏多了股出尘意味。
近几个月以来,二人不出汗,不生垢,长发也从未渗出油渍,问过裴太莲,他说二人已脱离肉体凡胎,自然不会满身污垢。
自己是瑞兽血脉,不足为奇,可小丫头有何奇妙之处?
后来又问过几次,裴太莲声称看不透,李桃歌也就不再追问。
约莫是老祖提到过的静心灵体。
二人边走边聊,途径主峰附近,忽然间传来炸雷声,李桃歌还以为某位真人在招引天雷,循声望去,只见山腰冒出阵阵黑烟,接着跑出几名灰头土脸的道人,道袍都成了碎布条,有一人脑袋还流着血,模样狼狈不堪。
既然离得不远,李桃歌索性迎了过去,询问道:“敢问道长,你们这是在练习雷法?”
年纪稍长的道士唉声叹气道:“师叔祖的丹炉又炸了,得亏我们跑得快,要不然都得驾鹤飞升。”
老君山乃是道家正统,流传下来诸多大道,有术法,风水堪舆,剑修,丹道,驱魔,以弟子资质而传授不同技艺,其中术修和剑修最多,也就是世俗中的术士和武者。其中以雷修和丹道最为凶险,一个引天雷,一个玩地火,稍有不慎会形神俱灭,老君山道士互相之间打趣,敢入丹道而十年不死,那都是八字过硬的猛人。
滚滚黑烟被风雨牵引,扑面而来,李桃歌闻到一股奇香,瞬间垂涎三尺。
当了这么久的厨子,闻到好的调料,自然而然生起好奇心,忍不住朝那边走去,即将抵达洞口,只觉得后背刮起狂风,黑影一闪而过,先他半步进入洞中。
“丹,丹,我的丹啊!”
一名矮矮胖胖的道士,跪倒在炸碎的丹炉旁,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比孝子贤孙都撕心裂肺。
悲痛欲绝之下,丹喊成了淡,听起来挺诡异。
随着奇香越来越浓,李桃歌蹲下身,找到指甲大小绿莹莹的碎渣,闻了闻,确定是这东西散发而来,不自觉用舌头舔舐,然后放入口中。
嘎嘣脆。
奇香在口中蔓延,带有轻微麻辣,回味悠长,御酒贡茶都不过如此。
这要是拿回去放入锅中,炖出来的肉,煎出来的鱼,神仙吃了都颤三颤。
胖道人仍旧在那哭嚎不停,“三十六炉,无一炉成丹,天罡之数都救不得你,狄太蛟,你妄称老君山丹法魁首,可迟迟炼不成一粒金丹,与那庸才有何区别?!”
胖道人看似年纪不大,其实与裴太莲同是太字辈,坐镇天炉殿,掌门中丹术药房,地位仅次于三大真人,在老君山脾气最为乖戾。
李桃歌才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美滋滋捡起碎渣,有的呈荧绿色,有的呈褐色,有的是土灰色,大小不一,色泽各不相同,飘散出来的味道也有极大区别。李桃歌边捡边尝,察觉越颜色越鲜亮的,味道越是浓郁,黑成焦炭的,会掺杂苦味和焦味,不过也留有轻微香气,回去之后研磨成粉,用来烤肉相当不错。
李桃歌哼着小曲儿,捡了满满一大兜。
正捡的高兴,一只十方鞋将他手背踩住。
扬起脖子,看到一张震惊中带有怒意脸庞。
“你小子敢偷道爷丹药吃?!”狄太蛟咬着后槽牙吼道。
“不是偷,是捡。”
李桃歌堆出一个笑脸,纠正他的措辞,解释道:“真人的炉子不是炸了吗?这些残渣滚落土中怪可惜的,我尝了尝,味道不错,反正浪费也是浪费,不如捡回去当调料,若有得罪之处,请真人见谅。”
胖道人蹲到他面前,神色古怪道:“好吃吗?”
“好吃!”李桃歌回答的异常干脆。
胖道人接着问道:“味好吗?”
“人间绝味。”李桃歌挑起大拇指赞叹道。
胖道人又阴阳怪气问道:“死过吗?”
“死……没死过。”
听到对方话锋急转,李桃歌瞬间一呆,迷茫道:“真人,何出此言,您炼的是啥丹?”
狄太蛟沉声道:“贫道修的是古仙丹道,炼的是陀陀金丹,丹成后,祛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索魂小鬼见了都要避让。”
“真人厉害!”
李桃歌先是夸赞一句,然后指着怀里宝贝问道:“像这些残渣服用之后,会有药效吗?”
狄太蛟托起他的下巴,神色凝重,反复看来看去,最后一字一顿道:“丹未成,入口如剧毒,沾者立毙!”
李桃歌啊了一声,呸呸吐了几口,苦着脸道:“真人,我还有救吗?”
狄太蛟笃定道:“没死就是有救!”
这不废话吗?!
李桃歌伸手去抠嗓子眼儿,想把那些残渣弄出来,谁知手指被狄太蛟掐住,“你并无中毒征兆,且不用理会。贫道问问你,在入老君山之前,你可曾服用过其它丹药,或者经历奇遇?”
既然对方不知自己底细,李桃歌也不好挑明,答道:“吃过两粒上古丹药,贴条早已损毁,不知丹名。”
“上古丹药,还是两粒?!”
狄太蛟五官来回扭曲,惊怒参半,咬牙切齿道:“道爷穷极一生,也没见过半粒,你小子气运逆天,何德何能服用两粒!话说回来,能扛住陀陀金丹残渣药力而无伤,必然是上古丹药无疑,做不得假,小兄弟,想不想要更多药渣?咱俩来做一笔生意,你来当我的药人,只需逢五日替道爷尝药即可,作为回报,以后药渣都归你!”
“药人?”
听到这个称谓,李桃歌嘴角抽搐一下,为难道:“想……但我更想要命。”
狄太蛟抓紧他的手腕,皮笑肉不笑道:“你服用过上古丹药,其它药力对你而言,宛如道童见老君,放个屁就没了。帮我当半年药人,期间废丹和残渣都归你,半年之后,再赠你十瓶壮阳回春丹,驻颜长生不提,保证百岁之后仍龙精虎猛!”
别的东西,李桃歌没啥兴趣,可听到百岁后仍雄风不减的丹药,倒是极为心动。
常听说男人中年之后,就已成了银枪蜡烛头,中看不中用,借助药力才能威风不倒。自己虽然年轻,用不到补药,可放在兜里,有备无患嘛。
况且这东西送给父亲和张燕云,也是不错礼品。
李桃歌悄然伸出食指和中指,“二十瓶。”
狄太蛟也不是善类,见他讨价还价,撇嘴一笑,“三日一尝丹。”
李桃歌飞速道:“年后为期。”
掐指一算,尚有三月有余,两只手掌握在一处。
狄太蛟爽朗道:“成交!”
“那这些残渣?”李桃歌挤眼笑道。
“全都归你!”
狄太蛟快进快出,从丹室拎出一个药箱,“来,以后放残渣用。”
李桃歌颔首致谢,美滋滋将残渣放入,“三日之后,晚辈再来捡药。”
目送主仆二人离去,狄太蛟狡黠一笑。
多年前,一名晚辈服用他的新炼丹药之后,三魂七魄像是少了一半,每日咣咣撞大树,咚咚凿床板。自此之后,老君山数百人,谁都不敢来当他的药童。这可愁坏了狄太蛟,无人尝药,丹丸药力如何,无从考究,日积月累,丹药堆积如山,好在老天爷有眼,赏赐这名有过奇遇的少年,积压二十年的宝贝,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师弟,你可知他是谁?”
裴太莲不知何时出现,站在狄太蛟身边,神色肃穆。
“谁?难不成是新太子?”
狄太蛟耸耸肩,无所谓道:“即便是新太子,与道爷谈了生意,这丹药该试也得试,老君亲临都挡不住,要不然告到宣正殿,请圣人来评理。”
“你呀。”
裴太莲摇头轻叹道。
师弟自入门起,一心追寻古仙丹道,想在有生之年,炼成一炉媲美上古的丹药。
在他心中,丹炉最大,老君第二,师祖第三,师兄的话有时都不听,活脱一位丹痴。
裴太莲也拿他没办法,敲打道:“那人是李白垚儿子,青州侯,若是吃坏了肚子,大师兄能替你扛,若是把人吃死,那琅琊李氏五百年积余,可就悉数落在老君山了。”
狄太蛟拍打道袍沾染的灰尘,轻蔑笑道:“他自己接的生意,一不小心吃死了,是他自己命数已尽,找老天爷讲理去呗,关道爷鸟事!二师兄,时候不早,我要关门炼丹,就不留你了。”
望着师弟大摇大摆进入丹室,砰地一声将门关住。
飘逸出尘如裴太莲,瞬间拉下了脸。
心想:师父当年收的都是什么货色?一个悍匪,一个书生,一个滚刀肉,还有个佛道双修的异类,这都是从哪张罗的歪瓜裂枣?
怪不得旁人说老君山气数已尽,要在近年凋零。
七代弟子,近千人,谁能担起道门兴旺?”
“师叔祖,你吃饭了没?”
耳边传来一道充满灵智未开的声音。
裴太莲正满腹哀怨,没看清来人是谁,扭过头,一对斗鸡眼正对他忽闪忽闪。
面对上面内八下面外八的傻道童,裴太莲没死透的心更凉了,柔声道:“清风,你鞋又穿反了。”
徐清风哦了一声,手忙脚乱换好鞋,这次上下都成了内八。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蠢些笨些,性子倒是和善,经常帮师兄和长辈干些脏活累活,日后调教一番,或许大有长进。
裴太莲轻声道:“怎么,你要请师叔祖吃饭?”
徐清风用袖口蹭掉鼻涕,摇头道:“不是,师祖令我前来,请师叔祖过去。”
裴太莲惊愕道:“师兄找我,你为何不早说,反而问我吃没吃饭?”
徐清风指向远处山道中的清瘦少年,“是李善人教的,他说京城里的人见面打招呼,先问吃没吃饭,然后再提别的事。”
裴太莲长吸一口气,用来平复汹涌心境,闷声道:“老君山有自己的规矩,无需向外人来学。”
徐清风歪着脑袋,问道:“那师叔祖究竟吃没吃饭?”
九月初八,老君山传出两声巨响。
一声是天炉殿掌教的丹炉炸了。
另一声是灵官殿掌教出了一拳。
究其为何,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徐清风都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