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
皇宫。
宣政殿。
今日早朝,段春传下圣人口谕:入冬了,天凉,进来暖和暖和,于是在殿外静候的三品以上文武,天不亮就进入殿内议政。
将近正午,天色昏沉,阴云将艳阳遮蔽,散发出冬日独有的清冷。
没了阳光照射,殿外立于两侧的金龙卫甲胄黯淡无光,看起来像是铜浇铁铸,哪还有皇家风采。
公羊鸿背对殿门,右手摁住御赐圣剑,腿与肩齐,岿然不动。
碎叶城一战,金龙卫初露峥嵘,以破竹之势速斩安西重骑,惊艳天下。公羊鸿护驾有功,杀敌有功,获封忠勇侯,食邑两千户,禁军十二卫其中三卫,也归入他的麾下,有将禁军上将军刘罄取而代之的态势。
这位叛出公羊家的逆子,深受圣人宠爱,无论出行还是早朝,都由他守在殿外,隐隐成为武将中第一红人,按理说年少得志,本该意气风发才对,可公羊鸿英俊面容写满暗沉,比起天色都要阴郁。
踱步转身时,余光瞥向东北方,公羊鸿眉头一紧,那里有他这辈子都无法超越的男人。
铛。
一枚枣核落在公羊鸿身边。
他抬起头,望向飞檐,一身杏黄阴阳道袍的冯吉祥正对他投来古怪笑容。
圣人早朝,冯吉祥胆敢坐在正殿飞檐,不说是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冯吉祥爽朗笑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灰扑扑的天气,难道能持续一整年?人也一样,顺境之后是逆境,逆境之后必会否极泰来,总有云开雾散时。有的人已经是飞龙在天,栖息在梧桐枝的凤凰,就不要再和人家一争高下了。”
公羊鸿是聪明人,瞬间听懂了他的隐喻,抱拳道:“多谢国师指点迷津,受教。”
冯吉祥朝口中扔去一枚冬枣,边吃边说道:“你出身世家,年少成名,又在圣人身边担任要职,傲气不输于李小鱼,口中说受教,其实觉得老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对,争强好胜的年纪,听不进半句劝告,谁要是在我二十岁劝我,大嘴巴子抽死他。”
公羊鸿一本正经道:“国师的忠言逆耳,晚辈定会谨记于心。”
冯吉祥又吐出一枚枣核,黏在公羊鸿靴面,或许是惊叹自己技艺精湛,冯吉祥得意一笑,“上次输了一块玉葫,心疼的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不如今日再赌一次,你若输了,把玉葫还我,我若输了,再送你一本道门不传功法,如何?”
公羊鸿从腰间取出玉葫,双手托过头顶,恭敬道:“国师觉得心疼的话,物归原主便是。”
“不好,输就输了,再要回来,岂不是成了输不起的老混蛋。”
冯吉祥晃着芒鞋,唏嘘说道:“上次柴子义尿遁,跑得比兔子都快,害得老道失去贴身玉葫,所谓风水轮流转,好事轮流来,这次由你来猜,谁能第一名走出大殿。”
不赌,相当于自己占了便宜,公羊鸿望着大门紧闭的宣政殿,若有所思。
今天的小朝,全是三省六部的熟悉面孔,但与以往不同的是,瑞王就藩,已经远赴安南都护府,皇室走了一人,又来了两人,五皇子刘泽和六皇子刘蜇,以不到十八岁的年纪,进入殿内听政,比起当年鲁钝的太子都要早。
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轮不到他二人先行走出,公羊鸿双手抱拳,笃定道:“国之储君,太子殿下。”
冯吉祥胖眼挤成一道缝,“看来忠勇侯是不想把玉葫还于老夫喽。”
殿内突然传来喧哗,愈演愈烈,由一人变为二人,又从二人改为多人,情绪激愤,快要把屋檐琉璃瓦掀飞。
殿内争吵,这在大宁不是稀罕事,两口子都能吵到面红耳赤,何况同路不同心的一殿之臣。
诤臣么,本就是为了国事争争吵吵,不争不吵,谁来为国为民解难。
等到殿内声音逐渐平息,冯吉祥耸肩道:“这李白垚,天天找不自在,前几日要重新丈量土地,美其名曰清算隐田,今日又要把死刑核准从州府收上来,统一归于刑部,还要将积压在大理寺的案件,一半放到刑部衙门。呵,谁不知道黄雍是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刑部快成李家的私衙喽,就不怕有人戳他脊梁骨,说他有失公允吗?”
殿门外议论朝中大员,也只有冯吉祥敢这么做。
作为武将和圣人心腹,公羊鸿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妄议朝政,闭嘴不言,任由芒鞋宰相自言自语发着牢骚。
冯吉祥嬉笑道:“瑞王一走,本以为朝中从此太平,没成想杜相也会吵架,嗓门儿竟然不比李白垚小,有趣,六部的几名大员,除了萧老头,也有大嗓门儿,以后的宣政殿,怕是成了街头坊市,谁来都得吆喝几声喽。”
二人争吵,屡见不鲜,可数名大臣一起唇枪舌战,倒是新鲜光景。
公羊鸿摁住剑柄,无动于衷。
即便吵的再厉害,没有圣谕,他也不敢擅自进殿,禁军守的是皇宫皇城,圣人身边,有内侍省段大寺人,轮不到他去护驾。
冯吉祥突然笑盈盈道:“喂,听没听说,张燕云在东花吃了大亏,破了不败金身,差点儿葬身九江道?”
这桩传闻,可比殿内争论精彩的多,公羊鸿挑起英挺剑眉,静待下文。
勾起了他的兴趣之后,冯吉祥却闭口不言,晃着一年四季踩在脚上的芒鞋,含笑不语。
公羊鸿呢喃道:“赵王不能死。”
冯吉祥笑眯眯望着他,眼神极为怪异。
公羊鸿正色道:“赵王乃大宁柱石,只要他在,三国不敢妄动,万不可英年早逝。”
“是啊。”
冯吉祥叹了口气,感慨道:“赵之佛那家伙老了,空有守成力气,再无精进之法,要靠燕云十八骑震慑群雄,一旦张燕云暴毙,大宁可就不得安宁了。”